19世紀英俄在內亞的地緣政治競賽史稱爲“大博弈”。有人認爲,一戰便是這場“大博弈”的頂峯。但中東事務專家霍普柯克提出了“新大博弈”的觀點。他認爲德國崛起使得“大博弈”結束,並開啓了“新大博弈”並導致了一戰。以下經出版社授權摘選自《新大博弈》。

原作者|[英]彼得·霍普柯克

摘編|徐悅東

《新大博弈》,[英]彼得·霍普柯克著,鄧財英譯,後浪丨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1

面對奧斯曼事務

俾斯麥爲何顯得保守?

如果有人在 1838 年春季經過土耳其東部,他會驚訝地看到 一位年輕的普魯士軍官正坐在偏遠的山坡上,認真地畫着一座土耳其堡壘。然而,對於註定會成爲德國最優秀軍人之一的赫爾穆特·馮·毛奇(Helmuth von Moltke)上尉來說,現在可不是假日寫生的時候。他正在底格里斯河的上游,嚴肅且專業地執行着自己的公務。

3年前,他被派往蘇丹的宮廷擔任軍事顧問,負責幫助土耳其軍隊按照普魯士軍方的最新標準實現現代化。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建議沒被採納,因此他轉而考慮起更宏大的問題。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穿越帝國遼闊的疆域、繪製草圖、進行測量和記錄,年輕的毛奇確信奧斯曼帝國已經日薄西山。由於極度腐敗且抵制改革,它最終必定會四分五裂,到時候其他大國會爲了爭奪其最好的土地而展開混戰。

毛奇並不是第一個得出這個結論的人,因爲奧斯曼帝國的命運,也就是所謂的“東方問題”一直困擾着歐洲政治家們。但這位未來的陸軍元帥確信自己已經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他擁有卓越的軍事技能,很快就會得到俾斯麥的賞識。

1839年,他在任務結束返回柏林後,敦促他的長官密切留意土耳其。他認爲德意志人滲透的時機成熟了。他認爲可以繞過英國控制的海上通道修建一條貫穿巴爾幹半島的鐵路,使之成爲通往東方最短、最快的路線,從而可以將土耳其和柏林在經濟和軍事上都連接起來。此外,他還圈出兩個地區——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之間的美索不達米亞肥沃地帶,以及巴勒斯坦——並且稱它們是理想之地,是德意志在陽光下的土地,適合幹勁十足的德意志人民前去殖民和改良環境,給子孫後代造福。但時間緊迫。他提醒,其他歐洲大國已經開始像禿鷹一樣在蘇丹分裂的帝國上空盤旋,而德意志卻還毫無動靜。

赫爾穆特·馮·毛奇(Helmuth von Moltke)

然而,不止毛奇一個人在即將分裂的奧斯曼領土裏,看到了德意志移民的未來。1846 年,政治經濟學家弗里德里希·李斯特(Friedrich List)寫道,多瑙河下游、黑海西岸和土耳其北半部,可以爲德意志殖民者提供大量無人居住的、天然肥沃的土地。他跟毛奇一樣,呼籲修建一條從柏林到巴格達的鐵路。他認爲這些都可以通過“和平滲透”實現,並將成爲全球範圍內更大的德意志擴張中的一部分,這場擴張將由探險家、醫生、外交官和商人作爲先鋒。因爲這些擴張主義的觀點,李斯特後來被稱爲“第一位德意志帝國主義者”。持類似觀點的人還有萊比錫大學的威廉·羅雪爾(Wilhelm Roscher)教授,他認爲,在奧斯曼帝國最終解體時,其在亞洲的領土是德意志人民應得的戰利品。

擴張主義運動在知識分子和學術界人士中迅速發展,哥廷根的東方語言學教授保羅·拉加德(Paul Lagarde)也贊同毛奇、李斯特和羅雪爾的觀點。拉加德是沙文主義泛德運動之父,他認爲向東擴張疆域是德語民族的歷史命運。他聲稱,土耳其人、猶太人和馬扎爾人等民族已經“墮落”,成爲“歷史的負擔”,不過他們會成爲更高貴民族——當然是德意志人——的墊腳石。他補充說:“他們知道我們的生存就是他們的死亡,所以他們恨我們、害怕我們。”拉加德也認爲巴爾幹半島和土耳其在亞洲的領土是進行殖民和經濟剝削的理想之地。

越來越多德國人開始接受泛德聯盟和其他愛國組織的觀點,相信德國人的經濟未來就在幅員遼闊、人煙稀少的奧斯曼帝國的領土裏,這不足爲奇。曾經孕育了輝煌文明的富饒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在勤勞的德國人手中,可以成爲大德國的糧倉。對於想要移民的人來說,這一地區的前景要比瘧疾肆虐的西非和太平洋更具吸引力。

然而,俾斯麥本人並不參與這些宏偉的計劃,也幾乎不鼓勵和幫助這些擴張主義者。他認爲他建立的新德國已經達到了最佳的規模,並認爲他的職責是鞏固邊界,避免德國與歐洲其他大國發生衝突。他後悔付出了鉅額的代價,獲取了德國在非洲和太平洋的殖民地,甚至一度考慮要將這些殖民地拱手讓給英國。但這並不意味着他不願意將德國的影響力擴大到歐洲以外的地區,或者不願意維護德國似乎正受到威脅的利益。因此,儘管俾斯麥小心謹慎,公開聲稱不干涉奧斯曼帝國,但德國發現自己還是逐漸捲入了奧斯曼事務的流沙之中。

俾斯麥

對待俾斯麥公平點來說,是蘇丹自己先找上門來的。奧斯曼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Abdul Hamid)最近失去了對抗沙皇俄國的傳統盟友英國的庇護,他現在正急切地尋找可以替代英國的國家。1882 年埃及發生了反歐騷亂,當時埃及還是奧斯曼帝國的合法領土,之後奧斯曼與英國開始反目成仇。後來英國派兵佔領 了埃及,本已緊張的英奧關係陷入新低谷。奧斯曼與其強大的鄰國俄國的關係更糟,它剛剛與俄國打了一場災難性的戰爭。

俾斯麥充滿活力的新德國擁有強大的軍事武器,對阿卜杜勒·哈米德的領土沒有明顯的企圖,似乎是奧斯曼在歐洲列強中可以尋求保護和建議的最顯著的力量。儘管如此,俾斯麥還是一如既往地保持小心翼翼的態度,他不想拿德國跟英俄兩國建立的友好關係冒險。他同意派顧問去君士坦丁堡,但必須是在某些嚴格的條件下。首先,這些顧問必須切斷與本國政府的一切聯繫。其次,蘇丹必須把他們納入自己的政府部門工作。如有必要,他將完全放手,不再過問他們。

一些有遠見的德國人已經開始把眼光轉向土耳其邊界以東地區。在那裏波斯沙赫的國度日漸衰頹,長期以來英俄一直將其視爲競奪的目標,他們都想將另一方驅逐出去。和蘇丹一樣,沙赫現在也將這個強大的新德國視爲與英俄抗衡的平衡力量。因此,他非常渴望激起德國人對波斯的興趣。他不僅請求俾斯麥向他派遣軍事和民事顧問,而且還主動提出對德國移民開放波斯土地。儘管俾斯麥小心提防,不願捲入英俄之間的大博弈,但他還是同意向沙赫派遣一些退休的普魯士軍官作爲顧問,不過他們要跟那些被派往土耳其的人一樣,絕對以私人的身份過去。沙赫還對德國進行了國事訪問,德國與波斯正式建立了外交關係。隨後德國向波斯小規模地銷售了武器,但是因爲擔心在這個高度敏感的地區踩到英國或俄國的雷,所以也沒什麼其他的動作了。

2

在俾斯麥辭職後

威廉二世開啓了德國的“東進”運動

只要還是俾斯麥掌管德國的外交政策,這種狀態就不會改變,這讓擴張主義者感到沮喪。但是,在1888年的夏天,好運突然降臨到他們的身上。那年6月,德皇威廉二世繼承他的父親,成爲德國的皇帝。這位新君主很快就表明自己是一位熱切的擴張主義者,這讓泛德主義者以及那些竭力主張採取更加大膽的外交政策 的人歡欣鼓舞。年僅29歲的威廉跟小心謹慎的宰相不同,他確信不用冒着與其他歐洲大國產生隔閡的風險,他的國家也能找到一片在陽光下的土地。

俾斯麥統治時謹小慎微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這位年輕的皇帝很不幸,他出生時脖子裏就有一根神經被壓住了。儘管歐洲最好的醫生都盡力醫治,但最終他的左臂還是沒能正常發育,那條萎縮無力的左臂還比他的右臂短几英寸。他渴望馳騁戰場勝過一切,因此這對他來說是個極其殘酷的打擊。

威廉感到失望和挫敗,這在情感上給他留下了終身的創傷。他變得自負、衝動、浮誇,對不管是真實存在還是幻想出來的忽視,都變得極其敏感。意識到父母不喜歡自己之後,他變得野心勃勃,渴望得到讚美,沉湎於誇張的話語。他下定決心要向他的家人證明他們錯了。如果他沒有被命運選中去統治一個軍事強國,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他性格中的這些缺陷,加上他堅信自己是個天才領袖,將爲整個世界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威廉二世

更糟糕的是,還有其他的家庭問題給他施加了更多的壓力,要他去證明自己。他不僅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外孫,而且也是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的遠親。威廉總覺得他的那些親戚君主一點都不重視他,而且這種感覺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既然現在他已經登上皇位,他就下定決心要贏得他們的尊敬。

他將要把德國從一個大陸強國變成一個偉大的世界強國,甚至要比英國更加強大,而他自己也會變成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俾斯麥遲遲沒能弄明白 這位年輕的皇帝心裏在想些什麼,他將要爲此喫苦頭。俾斯麥對威廉的態度有些傲慢,在外交事務上很少跟他商量,每當威廉提出自己的想法時,俾斯麥總是堅決反對他,拒絕考慮他的想法,認爲他的想法是愚蠢的,甚至是危險的。很快威廉就怒火中燒,他滿懷怨恨,覺得自己受辱了,他下定決心要擺脫這位礙手礙腳的宰相,這樣他就能獨自決定自己國家的命運了。

兩人的意志較量開始了。這場鬥爭暗中持續了長達18個月的時間,到了1890年3月,一場激烈的爭吵把鬥爭推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在爭吵過程中,俾斯麥氣急敗壞,一怒之下就把自己的文件袋往地板上砸,結果一些機密的文件撒了出來。威廉一把抓起這些文件,他一邊讀一邊惱羞成怒(也許俾斯麥這位經驗豐富的老政治家是故意讓他讀到的),他的親戚君主沙皇亞歷山大竟說他是“一個卑微的人,不值得信任”。

現在局面已經無法挽回。俾斯麥在歐洲外交界縱橫20餘年的生涯終於落幕,而扳倒他的是個被他不明智地視爲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他遞交的辭職申請馬上就通過了,現在只剩這位剛愎自用的年輕皇帝獨自掌控着德國的 未來。這位年輕的皇帝得意揚揚地對全國人民說:“駕駛國家這艘船的任務現在落在我身上了……機會的浪潮正拍打着我們的海岸。路線保持不變。全速前進!”

說好路線要一直保持不變,但這很快就成了空話。威廉要廢除俾斯麥推行的一系列政策,第一項就是不干涉近東地區,俾斯麥過去一直警告着,激怒英俄兩國的危險遠遠超過任何可能獲取的利益。但是,威廉在保羅·哈茲菲爾德(Paul Hatzfeldt)伯爵的勸說下心動了。伯爵曾在德國駐君士坦丁堡大使館擔任了14年的大使,他讓威廉相信,在土耳其遼闊的未開發土地上,豐厚的回報正等着德國企業。很幸運,英國在奧斯曼帝國宮廷的影響力瓦解了,這個空缺顯然就留出來給其他國家了。恰好此時俾斯麥又不擋道了,哈茲菲爾德伯爵就敦促他的君主不要再浪費時間,要趕緊坐上英國還留有餘溫的位置。

雖然威廉知道自己應當謹慎,但他已經得到足夠的鼓舞了。德國外交部(位於威廉大街)接到了慎重的指示,今後德國將要在東方推行更加積極的政策。其他歐洲大國都在等待奧斯曼帝國最終分裂,然後再加入瓜分最好土地的狂潮,而德國卻致力於取代英國的傳統角色,在背後支持這個帝國。1894年夏天,外交部起草了一份高度機密的備忘錄,闡述了德國在東方的擴張計劃,以及土耳其將在計劃中所扮演的角色。今後土耳其將成爲德國商品的銷售市場、珍貴原材料的來源地以及長期投資的地區。

我們知道,早在19世紀80年代德國公司就開始對土耳其進行商業滲透,但滲透的規模並不大,因爲當時還受制於俾斯麥的外交部從未大力支持過。然而,今後威廉皇帝會庇護和全力支這項事務,而且現在的時機是最成熟的。自19世紀80年代以來,德國的工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短短10年裏,德國已經從 農業國完全轉變成了現代化的工業國。在19世紀80年代早期,德國的鋼鐵年產量只有50萬噸。到1895年,鋼鐵年產量增長到了300萬噸,此後每5年翻一番,到1907年德國已取代了英國,成爲歐洲最大的鋼鐵生產國。德國所有工業領域基本都是這樣,特別是化學行業和電氣行業。

威廉二世

對威廉來說,國家的經濟奇蹟發生的時機太恰當了,這爲他的擴張主義夢想提供了必要的動力、資金和政治理由。不可否認,爲了保持這種驚人的增長速度,德國工業需要想辦法開拓新的海外市場和尋找新的原材料來源地。因此,這就不難理解爲什麼它對土耳其虎視眈眈了。1895年,英國政府針對奧斯曼帝國可預期的崩潰提出瓜分預案,在其中也慷慨地分了一份給德國。然而德國政府方面卻表現得興致索然,這着實讓人大喫一驚。事實上威廉確實想分得一份,但他確信通過商業滲透和外交手段的巧妙結合,他最終也能得到它。

於是,1896年9月,德皇威廉使用無恥的機會主義手法,打出了自己的王牌,以智取勝擊敗了其他歐洲對手。那時,奧斯曼蘇丹引起了歐洲公憤,因爲他血腥地粉碎了亞美尼亞人宣稱自己作爲奧斯曼帝國公民理應享有權利的企圖。亞美尼亞人誤以爲俄國和其他基督教國家會援助他們,所以他們在土耳其東部地區發動武裝起義,反抗奧斯曼帝國政府。

在 1894 年的夏天和隨後的幾年裏,土耳其對亞美尼亞人進行了野蠻的報復,期間有5萬亞美尼亞人被殘忍屠殺。1896年8月,亞美尼亞民族主義者孤注一擲, 他們武裝佔領了位於君士坦丁堡的奧斯曼銀行,試圖以此引起奧斯曼政府對他們的困境和憲法要求的關注。但這只是導致了更多的流血事件,又有5000多名亞美尼亞同胞在首都大街上被殺害。後來在外國大使強烈抗議下,屠殺才最終得以停止,蘇丹也因此在整個歐洲乃至更遠的地方獲得了“被詛咒的阿卜杜勒”這一稱號。

然而,德皇威廉把蘇丹受排擠當成天賜的良機,他可以趁機加強與這位被圍攻的君主的關係。德皇爲了顯示自己的友好,在阿卜杜勒·哈米德生日那天,送給他一張自己和家人的照片。得知此事,歐洲輿論爭議四起。不用說,阿卜杜勒·哈米德被威廉的姿態折服了,他很感激自己在歐洲的這位強大而富於同情心的朋友。他立即邀請這位德國皇帝到君士坦丁堡進行私人訪問,隨後只要德皇想去,也可以隨意參觀奧斯曼帝國的任何地方。這正是威廉一直所希望的。德國“東進”運動即將以不可阻擋之勢開始。

3

威廉二世成爲“德國真主安拉”

德皇威廉對東方的國事訪問,於1898年10月18日在君士坦丁堡開始,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凱旋遊行。蘇丹唯一的朋友在奧斯曼帝國的首都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場面超過以往任何一位訪客。威廉騎着馬穿過這座古城中鵝卵石鋪成的大街,人們興高采烈地向他歡呼致意,馬背上的他穿着自己設計的服裝,看上去光彩奪目。奧斯曼傾其所有讓他感到舒適和滿足,舉辦了各種各樣的宴會,還有好幾場由德國人訓練出來的奧斯曼軍隊的慶典遊行。兩位君主互相交換了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禮物,德皇威廉向君士坦丁堡的人民展示了他自己設計的巨大而華麗的噴泉,這個噴泉至今還矗立在君士坦丁堡競技場裏。

當然,這一切都展現了威廉追求榮耀、自命不凡的天性,但在其背後也有更爲長遠的動機。威廉打算通過鞏固和利用他與阿卜杜勒·哈米德的新友誼,進一步實現他的祕密野心,最終將蘇丹的領土置於德國的統治之下。而實現這些夢想的關鍵就是巴格達鐵路,這條鐵路(正如威廉所期望)將從柏林通向波斯灣,並且一路向東,可能會穿過波斯到達英屬印度。每個人都會同意,修建這樣一條鐵路是富有想象力且合乎情理的,因爲它將成爲從 歐洲到亞洲最短最快的路線——但是那些保衛印度的人可不這樣想,他們覺得這個想法太恐怖了。

柏林-巴格達鐵路

這條鐵路不僅包圍了皇家海軍,會威脅到通往印度和遠東地區的航線,而且它除了可以運輸德國出口的商品,在戰爭時期還能運送軍隊和大炮。事實上,這條鐵路的第一部分已經修建好了,可以從柏林穿過巴爾幹半島到達君士坦丁堡,還有兩條支線延伸到土耳其內陸地區,一條通往安卡拉,另一條通往科尼亞。但是尚待修建的那部分極具爭議,該部分將向東南方向延伸到巴格達甚至更遠的地方。威廉訪問君士坦丁堡,爲的就是爭取到修建到這些地方的特許權。

然而,德皇的行爲卻引起了巨大的爭議,更不用說那些來自批評者的冷嘲熱諷了10月29日,威廉騎着一匹黑色的戰馬,跨過土耳其東道主專門爲其在城牆上開闢的缺口,耀武揚威地進入了耶路撒冷。當時他身穿德國陸軍元帥耀眼的白色軍服,頭上戴着嵌有一枚金光閃閃的大鷹徽的頭盔,世界各地報紙爭相報道了這件事。奧斯曼的皇家騎警用警棍擊退了激動的圍觀者。

一位目擊者寫道:“在我看來,威廉幻想着自己已經持劍佔領了這座城市,而不是去那裏旅遊的。他的行爲舉止荒唐得無法形容。”如此炫耀誇張的表演當然招致了許多不利的對比和刻薄的評論,這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有人說,中世紀的征服者在進入這座被三大宗教 視爲神聖之地的城市時,都表現出了恰當的謙遜,甚至基督本身進入耶路撒冷時都很自謙地騎了一匹毛驢。

但是,威廉爭取穆斯林的心和思想的最大膽的行爲還在後面呢。他在出遊的過程中,受到了熱情的招待。爲此,他深受鼓舞。觀察人士認爲,在此行結束時,威廉事實上已經承諾爲那些生活在外國統治下的穆斯林的政治理想(當然不包括土耳其統治下的)提供支持。

11月8日,大馬士革舉行了一場向威廉致敬的宴會,許多穆斯林的顯要人物出席了這個宴會,威廉在宴會上發表了臭名昭著的演講。他對那些可敬的聽衆說:“尊敬的蘇丹陛下以及三億分散在世界各地把蘇丹陛下尊奉爲哈里發的穆斯林可以放心,德國皇帝永遠都是他們的朋友。”德皇的宣傳專家再一次廣泛地傳播了他的言論,而外交部則保證他的演講在阿拉伯和土耳 其的報紙上會得到充分的報道。同時他們還印刷了數千張色彩鮮豔的印着威廉話語的明信片,這些明信片是免費派發的,因爲他們知道許多明信片會被寄到其他的穆斯林地區,包括英國的印度和俄國的中亞地區。

漫畫家和諷刺家們盡情地渲染着威廉在被詛咒的阿卜杜勒統治下的奧斯曼做客的3周,嘲諷着他在此期間賣弄的滑稽行爲。“德國真主安拉”(Deutschland über Allah)對此卻嗤之以鼻。然而,一些比較冷靜的觀察人士已經看到,沒有了俾斯麥的約束,今後人們不得不更加重視威廉。因爲他不僅統領着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而且他那與之相稱的野心也逐漸顯露出來。更糟糕的是,有證據表明威廉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諂媚者和奉承者,他們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急切地利用威廉的弱點,煽動他的個人野心。

他們當中有政治冒險家、軍火製造商、金融家以及鷹派的普魯士將軍和海軍上將——他們全都是擴張主義者。還有一些學者提出了具有說服力的歷史和經濟觀點,他們認爲如果德國要生存,就需要變得更大更強。他們對德國知識分子圈乃至德皇本人都施加了巨大的影響。

威廉身邊最重要的鷹派人物是阿爾弗雷德·馮·鐵必制(Alfred von Tirpitz)海軍上將,他是一位熱心的擴張主義者,也是德國的海軍大臣。在威廉動身前往君士坦丁堡和聖地前不久,鐵必制說服了威廉,如果德國要與英國——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強國抗衡,除了俾斯麥留給他的那支強大的陸軍外,他還必須統領一支同樣強大的艦隊。有了這樣一支超級艦隊的支持,他將處於一個強有力的地位,可以恫嚇或威脅英國讓步並給予德國陽光下的土地,或者乾脆直接用武力奪取。因此,這支艦隊將成爲確保德國從歐洲強國轉變成世界強國所需的工具。“世界政策”(Welt-politik)今後將成爲威廉個人野心以及德國外交政策背後的驅動力。

阿爾弗雷德·馮·鐵必制(Alfred von Tirpitz)

不同的人對這個詞有不同的理解。當時大多數德國人認爲,這個詞只是簡單象徵着獲得與其他主要大國平等的地位。但鷹派認爲這個詞一直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統治世界——如果有必要,可以通過戰爭。

除了鐵必制負責的快速壯大的艦隊之外,從柏林到巴格達的鐵路是德國擴張的另一個主要工具,威廉已經從他的朋友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那裏得到了修建這條鐵路後半段的特許權。德國的工程師和軍事戰略家原本希望這條鐵路經過土耳其現在的首都安卡拉,往更北方的地區延伸。這不僅是就地形來說最容易修建的路線,而且鐵路可以處於英國海軍大炮的射程範圍外。然而,這遭到了俄國人的強烈反對,他們認爲這將直接威脅到他們在高加索地區的戰略和商業利益。因此,德國人只能不情願地同意將鐵路往南方移去,並因此需要完成額外的隧道工程,耗資也變得更大。

《帝國的中心: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劇照

德國人最初打算將鐵路從巴格達向南延伸到波斯灣海岬,然後在那裏建造一個新的港口。最適合修建這樣的終點站的地方在那個小小的沙漠酋長國科威特的海岸上。然而,對擴張主義的德國在波斯灣獲得戰略立足點的恐懼,一直縈繞着那些負責保衛印度的人,他們一直把這片水域視爲英國的一個湖泊。印度總督寇松(Curzon)勳爵聽到這個提議後立即加以阻止。雖然科威特名義上是奧斯曼帝國的一部分,但當時它的確切地位多少有點模糊不清。因爲君士坦丁堡多年來一直都不怎麼關心這片偏遠貧瘠的沙漠地區,所以現在寇松選擇無視蘇丹對這片地區的所有權。

在向上議院的保證中,英國政府已經發出警告,其他大國建立任何基地都將被視爲對英國的利益構成“非常嚴重的威脅”,英國將會動用一切手段進行制止。如果在這片重要水域的岬部地區有一個德國的港口,而且這個港口直接由鐵路連接到柏林,那麼它顯然就像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楔子的尖端。寇松把常駐波斯灣 的外交代表馬爾科姆·米德(Malcolm Meade)上校祕密派往科威特。

他表面上是去狩獵旅遊——這是英國在很多大博弈任務中所採取的典型掩護——並在昏暗的天色的掩護下,坐着小帆船踏上了陸地。因爲他知道當時在港口有一艘土耳其軍艦在巡視。然而,土耳其人沒發現他,他拜訪了科威特的埃米爾,並與其簽訂了一項祕密條約,旨在破壞德國的計劃。根據條約,英國承諾保護埃米爾的疆域,也保護他的王位,但是埃米爾也要保證自己和後代不會將任何土地割讓給其他國家,或者接見來自其他國家的使者。這使得英國有效地控制了科威特的外交政策。不久之後,土耳其與德國代表團來跟埃米爾討論新鐵路終點站的選址問題,他們發現埃米爾竟然異常牴觸。他們很快就意識到背信棄義的英國人已經用計謀戰勝了他們。

4

新大博弈開始,英俄結束對抗,英德必有一戰

現在許多英國人已經開始意識到,他們跟德國遲早會進行一場武裝決戰。英國和德國開始湧現出大量的小說和虛構作品,這些作品刻畫對方正在施展的陰謀,讓英國人變得更加恐懼。第一部也是最著名的作品是1904年出版的《沙岸之謎》(The Riddle of the Sands),作者是厄斯金·柴德斯(Erskine Childers)。這本書至今還廣受讚譽,它講述了一位駕駛小船的英雄如何偶然地發現了德國的計劃——利用一支由駁船祕密改裝的艦隊入侵英國,以及他如何想方設法成功挫敗了這一計劃。書中,德皇威廉親自監督了這場陰謀。這本書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僅第一年就售出了幾十萬冊。這本書的影響力實在太大了,以至於海軍大臣都命令他的下屬去調查這種入侵的可行性。

《沙岸之謎》,[英]厄斯金·柴德斯著,王志慧譯,鳳凰出版社2011年7月版

兩年後,受到《每日郵報》的創始人諾斯克利夫(Northcliffe)勳爵的委託,威廉·勒·奎(William Le Queux)那本駭人聽聞的小說《1910入侵英倫》(The Invasion of 1910)開始在《每日郵報》上連載。這本書實際上從柴德斯結束的地方開始,描述了德國成功入侵了英國,以及所有虛構的恐怖事件。這本書被翻譯成了多種語言,其中包括德語,該書在世界範圍內售出了兩百萬冊,極大地提高了《每日郵報 》的發行量。

德國的一部對應小說《海星》(Seestern)講述了一個祕密的英國陰謀,內容是對德皇的新戰艦進行先發制人的攻擊。當時還有很多情節類似的小說出版,而這本只是其一。而且,在德國有許多人特別是軍人,他們開始公開談論“那天”(Der Tag)——跟英國算賬的那天——他們甚至爲“那天”喝酒乾杯。在英國,這一切引發了一股逐漸升溫的入侵熱和間諜熱,出現了很多關於德國服務員和其他人潛入南部郡城爲“那天”充當第五縱隊的瘋狂故事。其實,這些危言聳聽的故事並不完全是無中生有,因爲早在1897年德皇威廉就命令他的手下去考察這種入侵的可行性。

並不是只有英國人害怕德皇的軍國主義和擴張主義的夢想。俄國也越來越擔心“東進”對自己的地區利益的威脅。他們不僅害怕柏林在君士坦丁堡的影響力日益擴大,因爲君士坦丁堡控制着他們自黑海的唯一出口,他們也長期覬覦着君士坦丁堡,並擔心威廉覬覦着他們礦產豐富的高加索地區。英國人可能忘了,但他們可沒忘記威廉已經惡意地向全世界的穆斯林發起號召,其中很多穆斯林生活在高加索地區和俄國的中亞地區。因此,他們有理由堅持要求重新規劃巴格達鐵路,使其遠離自己與土耳其東部接壤的領土而向更南方延伸。

沙皇的焦慮是可以理解的,因爲俄國人才開始從一場災難性的戰爭中恢復過來,他們剛在遠東的邊遠地區跟日本人打了一仗,已經經受不起任何再次的考驗。俄國民衆對軍隊的糟糕表現非常失望,加上經濟困難,國內社會和政治動盪日益嚴重。沙皇尼古拉需要用他所持有的軍隊來控制不斷湧現的革命浪潮,以消除其對皇位的威脅。

沙皇尼古拉二世

此外,他也渴望結束與英國長期以來在亞洲爭奪主導地位的競爭,而德國在東方的崛起可不是好兆頭,因此他對結束競爭的渴望就更加迫切了。英國也同樣渴望與聖彼得堡握手言和,因爲英國在南非受到了布爾人的重創,而且全世界都在譴責她入侵了中國西藏。1907年,兩國簽署了《英俄公約》(Anglo-Russian Convention),解決了歷史紛爭,並最終結束了兩國在東方的大博弈。雖然德里對俄國的意圖仍然有所懷疑,但是在英國,德國麻煩早就已經取代了俄國麻煩。

根據新協議的條款,早期英俄對抗的地區——波斯、阿富汗和中國西藏——被劃分爲兩國各自的政治和經濟勢力範圍。雙方保證尊重波斯的主權和獨立,但把它劃分成三塊。北部屬於俄國,南部屬於英國,中部屬於中立區。在中國西藏問題上,兩國都保證不干涉其內部事務,只能通過清王朝接觸西藏地區。最後,阿富 汗被劃分到英國的勢力範圍。毫無疑問,英國不會干涉俄國的中亞地區,而俄國也不會干涉英國統治下的印度。

德國不是協議的簽訂方,自然也不用受其約束。協議很大程度上是爲了阻止德國對波斯的滲透,但事實上德國還是一如既往地對波斯進行滲透。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英俄公約》鋪平了“東進”的道路。因爲英俄兩國甚至都沒徵求過波斯的意見就“均分”了波斯,各行各業的波斯人發現這件事後都感到非 常恥辱,並對這兩個國家產生了強烈的敵意。德國自然毫不猶豫地充分利用了這一點。阿富汗也沒被徵求過意見,所以也有類似的不滿情緒。德國人也會在適當的時候,努力把這一點變成他們的優勢。

雖然這樣,但在1907年夏天,德皇威廉還是明顯地感到了不安。現在不僅英俄兩國已經冰釋前嫌,早在3年前,英國和他們的宿敵法國也同樣握手言和了,而在 1893 年,法國和俄國也簽訂了類似的盟約。這種不計前嫌、共同對抗復興的德國的做法標誌着“三國協約”(Trip Entente)正式成形——不要與“三國同盟”(Triple Alliance)混淆,“三國同盟”是俾斯麥時期德國、奧匈帝國和意大利簽訂的祕密防禦協議。威廉現在突然開始感到,在他追求自己擴張主義夢想的時候,他被包圍了,他曾希望這些國家之間彼此不和、互相纏鬥。然而,其他大國對德國的敵意日益高漲,尤其是英國,這是不容忽視的。

本文內容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新大博弈》一書。原作者:彼得·霍普柯克;摘編:徐悅東;編輯:張進;導語部分校對:柳寶慶。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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