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守着大音希声,弹他那张无弦琴;他热爱着丘山归隐,用那五斗米的傲然回了田园。他是东晋最后的隐士,将风骨放在一生的中心。

他是陶渊明。

他生于东晋暮年时段,家中也曾高显门楣。曾祖陶侃曾是太守,外祖孟嘉也是晋代名士。父亲虽声名不显,可也是“寄迹风云”之人。但他的童年却并没有受到一点点祖上的荫蔽。八岁丧父,家中从此没落。

少年的孤寂成为他傲然性格的根源。没有了亲情,他只能将爱意都寄托在了儒学之中。魏晋名士都是清谈家,可到了他这里却要存疑。那样放浪形骸的年代里,出了一位名士,研习儒学,却将清谈放在了其次的地位。陶渊明由此而意外落入他人视线之间。

他早早就在诗篇里定论下了自己的理想:“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这是东晋老庄思想盛行的产物。但他不是那些只会拿着麈尾大谈玄学的沽名之辈,他所爱的丘山,是他一生追寻的期盼。

二十岁时,他没有抵挡住世俗的压力,走出了自己的空山之中,开启了落入尘网的游宦生涯。他知道自己爱什么,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他成了家,有妻子儿女需要供养;他读尽书卷,有一番作为要去施展。那段时间他并不快乐,可至少,他为这个家庭做过自己的努力。

他的仕途断断续续,二十九岁那年出任江州祭酒。可没过多久他便不堪辞职,归家隐退。州里召他做主簿,他轻轻一摆手,就拒绝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职位。他做过桓玄的幕僚,任过刘裕参军,一展鸿鹄与归隐田园一直矛盾在他的脑海里不知如何抉择,直到义熙元年八月,他出任了自己官宦生涯最后一个职位——彭泽令。

出任彭泽令原本也只是为糊口。但偏不巧这年冬天,遇上了远近闻名的贪官刘云。刘云是浔阳郡的督邮,每年都要借着两次巡视向各辖县索要贿赂。若不满载而归,便要栽赃陷害。这年他照例来了彭泽,却不想碰上个“钉子户”陶渊明。

刘云刚刚来到彭泽的驿馆,便差县吏去叫陶渊明。陶渊明蔑视功名将近半生,怎能忍受得了趋炎附势?当下他就着便装要去见面。

县吏拦住陶渊明劝道:“大人,参见督邮要穿官服,并且束上大带,不然有失体统,督邮定要趁机大做文章。”

陶渊明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大叹道:“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义熙二年,他便取出官印,连并一封辞职信,一起留在了彭泽。

关于陶渊明辞官的解释太多,有的说是为了妹妹的丧事,有的说是不肯五斗米折腰。但缘由都是借口,他早就在守田园的心,总要有一个契机去回眸。

辞官之后,他的心像是一瞬间得到了释放,一首《归去来兮辞》,唱出了他心中郁结的情感: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归家之日,恨不得能“千里江陵一日还”,只觉路途飞逝,不觉间,已看到乡间属于自己的门庭。

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众人欢欣雀跃,等待着他的归来。

他终于回归了自己一生挚爱的田园,望着妻子坐在窗下缝补,孩童在庭院嬉戏,院落之外是东篱,是南山,是草盛豆苗稀,是晨兴理荒秽。都是他所热爱,都是他的心之所向。

归隐之后的生活是他一生之中最欢乐的时光。他将官袍脱下,换上粗布短衫,扛起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技术不高又如何,他所期许的,是那愿无违。星月披在身上,自由的风吹在心里。

他也曾饮酒而歌,望着春花秋月而高吟万物真谛: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作为魏晋的隐士,陶渊明的人生态度是哲学和艺术的。只不过清谈家的交流是人与人之间,而他的交流,是人与自然。

传说陶渊明的琴没有弦,可若逢有酒的日子里,他就要抚弄那把无弦琴。这琴也许就是他的麈尾,让他在每一个与自然清谈的日子里,都能够获得无限的灵感与力量。

所以,他的琴不必有弦,真意在,连忘言都无关紧要。

陶渊明圆梦了,在落入尘网三十年后,他获得了自己精神上的绝对自由。与农家闲话,共岁月山河。自然就在他的眼眸之间,抬眼是青山,低头是麦田。

可当他自己提起他的一生时,他还是有太多遗憾。遗憾没能随心所欲,遗憾归隐的太晚。

“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他这一辈子,囿于了官场与田园之间,不得断,不得连,最终浪费了一生之中最好的光景,没有在朝堂上功成名就,只得在暮年真正成为了东晋的隐士。

归园田居后,他再也没有出仕。朝堂召他,他只称病不言。颜延之同他相交,为他付酒钱。檀道济赠他粱肉,他拒绝不收。同年卒于浔阳,成为后世所称的“陶靖节”。

他爱酒,爱山水,爱自由,最终在自己所爱的事物之中离开,想来也是无憾。门前的五棵柳,仍旧年年常青。只不过没了树下饮酒的五柳先生,高歌一曲《归去来兮辞》。

-作者-

霜见十九,00后自由写手,喜爱一切古风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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