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張藝謀拍了《三槍拍案驚奇》,這部影片簡直驚掉了觀衆的下巴,看過《菊豆》、《紅高粱》、《活着》的觀衆們基本不敢想象,張藝謀這樣的國民級電影圖騰式人物,竟然拍了一個“大品”。

《三槍拍案驚奇》劇照

有影評人義憤填膺地指出:“是張偉平綁架了張藝謀,不然他拍不出這種東西。”

這種邏輯比較符合觀衆的期望,對藝術保有敬畏的電影人,怎麼鬥得過唯利是圖的資本家呢?

但後來的故事出乎了人們的意料,離開了張偉平的張藝謀,還是拍出了《長城》和《影》這樣不中不西、不新不古的爭議之作,不僅沒有體現現代意識的優點,反而把傳統文化拆解了個支離破碎。

《長城》劇照

《影》真正能讓人記住的,只有那些精妙的山水構圖、水墨式的情境氛圍,以及……士兵們用盾牌護身,像一個個忍者神龜突圍敵人的防禦,還有劇中那些一驚一乍、如同抽風的人物。

《影》劇照

張藝謀的本質,仍然是個大西北的農民,西方那些扭曲的、內省的現代意識並不適合他,再加之第五代電影人,基本上都是從傷痕時代走過來的人,他們進入電影學院培訓時,不少都過了而立之年,知識結構的欠缺,不可避免。

但第五代電影人也有他們的優勢,他們是在社會歷史生活體驗中生長的一代,對時代有着天然的敏銳感,多樣化的人生經歷、戶外化的生活經驗註定了他們在野生的教育中收益頗多。

看完《一秒鐘》,更讓我堅定了這一看法。

《道士下山》劇照

第五代人的身體蒼老了,但是意識是清醒的,情感是火熱的,這一點在張藝謀身上體現得尤爲明顯。

《一秒鐘》的故事中規中矩,保有了張藝謀一向不沉溺於繁複敘事的特點,張譯飾演的勞改犯爲了看到女兒“一秒鐘”的影像,從勞改農場逃出,與劉浩存飾演的閨女、範偉飾演的電影放映員發生了一段短暫的故事。

影片中人物的名字頗有深意,劉閨女、 劉弟弟、 範電影。張藝謀省略掉了他們具體的姓名,試圖告訴觀衆們,他們不僅僅是銀幕上有血有肉的個體,他們也同樣是一代人的化身。

他們的故事,曾在中國大地千千萬萬個家庭中上演。

張譯飾演的勞改犯爲什麼一定要看到女兒“一秒鐘”的影像,影片中並沒有明確地告知,真相是什麼:是勞改犯的執着、眼角滴下的淚水,一遍又一遍地在“大循環”中重溫女兒的影像,也是劉閨女那句振聾發聵的臺詞:

“怎麼沒讓麻袋壓死啊!”

這或許是全片中最有力量的臺詞,精巧、刻意卻又應景、恰到好處。

勞改犯爲什麼要去找女兒,答案在觀衆的心裏,電影用這樣一種方式存活於人們的內心世界。

電影是什麼?

現代的人或許有着完全不同的答案、在物質文化生活極度豐富的時代,人們面臨的不再是食物與信息的匱乏,相反,消費與信息的極大豐富反而損害了人們的器官,喫什麼都不香了,看什麼都不過癮了,精神也就隨之更加萎靡。

電影在當代,更多時候是一種娛樂消費品,和抖音、網劇、直播處於直接競爭關係的商品,當代人真正匱乏的,是時間。

但在那個物質和文化雙重匱乏的時代,“電影”簡直是一種神聖的存在。

在很多80後70後的記憶裏,都有全村老少一起觀看露天電影的經歷。你會聽到成羣的人拎着板凳趕來,電影放映的過程中,你會感受到那種肅穆的氛圍,不時有人插嘴,提前道出銀幕英雄嘴裏的臺詞,電影散場之後,你又能聽見成羣的人拎着板凳離開的場景,那聲響如同戰場一般壯觀。

在《一秒鐘》裏,我們能看到老百姓對於電影的熱愛。他們並不是資深的影迷或者嚴肅的批評家,他們甚至相信銀幕上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存在。

爲什麼愛看電影,情願受電影的“騙”?或許是因爲,在那個時代,無論一分廠、二分廠還是四分廠、兩個月放映一次的電影是人們唯一一次接受新信息的機會,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中,人們的視聽器官經受了一次全面的清洗與淨化、記憶與信仰重複了一次鞏固的過程,難以安放的滾燙精神有了一個傾瀉的窗口。

那個時代的電影,是“祭祀”也是“狂歡”。

在影片中,我們能看到老百姓對於電影放映的企盼,爲了看電影,男女老少齊上陣,全民清洗膠片、小心翼翼地扇風,影片放映前狂歡般地躁動,讓自己的影像映射在幕布上的遊戲,再到影片放映後的集體噤聲,任憑眼裏寫滿了莊嚴肅穆。

作爲放映員的範電影,也因此成爲了某種權力的化身,他不僅是電影放映員,更是老百姓精神傾瀉的開關。

也正如此,他是影片裏唯一一個懂電影而不受電影欺騙的存在。他也有自己的創傷,兒子因爲喝下清洗液傷了腦子無法接班,領導的親戚楊河又一直覬覦他電影放映員的位置。

對於電影,他懷有一種複雜的情緒,電影傷害了他,也犒賞了他。作爲唯一一個能做“大循環”的放映員,他說起這項拿手活時,得意溢滿了臉。

他有着自己一套引導觀衆情緒的辦法,先告訴大家電影看不成了,隨之又告訴大家,如果大家聽我的,電影還是可以被搶救的。讓人們跌至谷底的心瞬間又燃起了希望,這種人爲創造精神需求的把戲,正是那代人屢試不爽的靈藥。

在那一刻,看不看電影並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所以人被凝聚成一個共同體,有了一個光榮而神聖的任務。

這就是革命浪漫主義的日常生活化。

他也懂得慾望不能被滿足,狡黠地告訴勞改犯:“等他們都走了再放《新聞簡報》,不然有的人能看一夜,給啥看啥。”

而另一個主要角色劉閨女,則是一個拒絕電影的存在,這也使得她在劇中成爲了一個小小的異類。

膠片對她來說,是生活的沉重,是不得不背上的負債,爲了歸還膠片燈罩,她不得不去偷放映員的拷貝,那12.5米的膠片對她來說,無關影像的魅力,是生活的維繫,也是對電影的復仇。

《英雄兒女》是他人的靈藥,卻是劉閨女生活的不能承受之重,王芳、王文清、王復標的圓滿結局,正如同一把尖刀紮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電影是一場殘酷而美妙的欺騙,如果電影是真實的?那麼她的父親又怎麼會狠心決絕地離開呢?又怎麼會在她找上門時無動於衷呢?

三個精神受傷的殘缺之人,在一場電影的事故與故事中,投射出來了自己生活本身的面貌。

影片中有一個極爲精彩的取景,《英雄兒女》的影像出現在銀幕之上時,劇中的觀衆也出現在銀幕的最下方,在那一刻,影院裏的觀衆與劇中的觀衆似乎分享了同一個時空,分享着同一部電影。觀衆看得不再是《一秒鐘》,而是《英雄兒女》。

人性的善意最終感化了一切,放映員把有女兒影像的一幀膠片悄悄塞給了勞改犯、劉閨女則試圖去拾起被扔掉的膠片,膠片終將隨着時間褪色而失效、而人性之光卻永恆不朽。

漫天的黃土猶如舊日中國的隱喻,數億中國人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着、生活着,爲生命盼望着那一星又一星的火光。

這既是對電影的禮讚,也是對一個時代的複述與緬懷,苦難經由電影的復活而不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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