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胎問題在全世界爭議不斷。

一些宗教典籍明確禁止墮胎,還有一些雖未明說,卻被後人解讀發展出類似觀點;

各國法律爲了胎兒能否算作一個獨立的人,享受相應的生命權,

而母親的權利又置於何地,爭執不休。

哪怕是被強姦而懷孕的婦女,在一些地區也無法合法墮胎。

電影中,墮胎的故事因爲這些爭議而抹上了更加殘酷的色彩。

當人們爲胎兒能否享有生命權而相執不下,一些已經經歷過十幾年或幾十年人生,毫無疑問應該有權掌握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命運的女性,卻發現自己不得不爲非自願的懷孕單方面付出代價。

[四月三週兩天]與[從不,很少,有時,總是]都講述墮胎,也都是女性故事。

她們拒絕爲此付出人生永久改變的代價,卻發現,墮胎也阻力重重。

[四月三週兩天]發生在1980年代的羅馬尼亞。

當時的執政者尼古拉·齊奧塞斯庫認爲:

如果羅馬尼亞的人口更多,農業乃至經濟發展都將會更快。

在這個邏輯下,墮胎是被法律禁止的。

意外懷孕而又不想爲此失去人生的女性,只能尋求非法渠道墮胎。

[四月三週兩天]足夠大膽,沒有交代時代背景,便開始了墮胎的故事。

相比之下,[從不,很少,有時,總是]躊躇片刻,以一個女孩成長過程中常遭受的惡意橋段開場——

女孩奧秋在臺上唱歌,那種掙扎着尋求自我的歌,

而臺下,一個男孩壞笑着,當着衆人的面大叫“蕩婦”。

女性所遭受的細小惡意,先於墮胎這個更大的苦難事件呈現在觀衆眼前,

女性生存困難的社會土壤,先露出一角。

這個故事發生在現代美國。

美國各州的法律,對墮胎的規定並不相同。

影片中對這個背景也先進行了交代。

奧秋搜索“賓夕法尼亞州18歲以下墮胎”,得知未成年必須經由家長同意,才能墮胎。

爲了不驚動家人,她只能前往紐約。

旅程就此開始。

01

女性共情故事

這兩段旅程,都是女性互相陪伴。

女性共情,也因此成了故事的主題之一。

女性共情,這幾乎是在訴說這樣的性別問題、身體問題、墮胎問題時,不得不涉及的領域。

即便人類拼了命地相互理解,一個殘酷的事實是:

只有需要承擔相同的風險,付出相同的代價,纔有可能對女性處境“感同身受”。

希特曼([從不,很少,有時,總是]導演)做前期調查時,在一些互助機構聽到這樣的問題:

伴侶曾違揹你的意願發生性關係嗎?

伴侶曾經要求不做避孕措施發生性關係嗎?

從不,很少,有時,總是,選一個作回答吧。

不必感受心跳在腹腔,不必承受身體乃至人生永遠發生改變的恐懼,不必離那種血肉分離那麼直接那麼近,便有輕飄的僥倖心理滋生的餘地。

而在懷孕風險、墮胎危機面前,幾乎只有女性間共命運般的理解,是不需任何複雜思考過程,不需任何後天教育,也沒有任何門檻的。

近乎一種動人的身體反射。

在兩部影片中,兩個姑娘都結成了緊密的聯盟。

只有女伴,在墮胎手術結束後,關心的問題是,你感覺還好嗎?她們看重對方的感覺。

毫不誇張地講,影片在她們周遭建立了一個理解空間上的結界。

其他一切人,都無法進入。

外人因爲不能體察她們的處境或至少不能深切地感同身受。

隨之的所作所爲,都顯得殘酷、蠻橫、或愚蠢。

[四月三週兩天]裏,奧蒂莉亞訂酒店而屢屢受挫。

前臺只是冷臉表示,沒有預訂記錄,沒有房間了。

甚至懷疑她們根本沒有預訂,可轉而對同事說話便堆起曖昧的笑容。

[從不,很少,有時,總是]裏,則是本地的醫護援助人員。

在得知奧秋有墮胎的念頭時,便皮笑肉不笑地說着“很多夫妻想有孩子卻不能生育”、“墮胎便是殺死了一個孩子”之類的話。

甚至放出類似的聳動教育片,不啻爲恐嚇。

而兩個女孩,彼此有不必說的默契。

奧蒂莉亞爲了嘉碧塔能順利做成墮胎手術,雖憤怒但無奈接受了醫生的性要求;

在與男友的對話中,奧蒂莉亞質問,如果懷孕的是我,你會怎麼辦?

她得出的結論是,至少嘉碧塔會在。

這份因同理心而生的信任感,在[從不,很少,有時,總是]裏,

表現爲斯蓋拉在得知奧秋懷孕後,

沒有開口問任何詳細情況,也不問孩子的生父是誰,只是立刻決定湊錢、

向老闆請假,一起去紐約打胎。

這份共情已經足夠令一個女性,尤其是奧秋的表親意識到:

那顆小小的精子來自於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奧秋這個“人”,是奧秋的未來。

另一個與奧蒂莉亞付出身體堪稱平行的設計,是爲了籌得路費,斯蓋拉打電話,約出路上對自己示好的陌生男孩。

一個是付出身體,一個是付出吻。

而被男孩有意支開的奧秋,慌張喫力地找到角落裏的他們,在男孩忘情的吻中,悄悄把手伸上前,抓住斯蓋拉的手,繼而勾住她的小指。

沒有人說話,鏡頭在斯蓋拉不敢輕舉妄動的表情、女孩們無言卻悄悄相牽的手中切換。

並不是很有力而難以分開的牽手,但已經是一句“別怕,我在”。

這句無聲宣言,脆弱得經不起現實任何粗暴對待。

如果男孩和[四月三週兩天]裏的男醫生一樣,善於利用女孩們的困境,強硬地爲自己謀得身體上的好處,女孩聯盟又哪裏有一點反抗的餘地呢?

但陪着對方一起的決心,卻又是此刻最強大的東西。02

受害者與倖存者

儘管都是兩個女孩啓程的故事,但兩部電影,關注的對象並不同。

[從不,很少,有時,總是]的主角是奧秋。

意外懷孕的少女,這個墮胎故事的第一當事人。

而懷孕的嘉碧塔在另一個故事中,只是第二主角。

四處奔忙的主角,是她的室友奧蒂莉亞。

嘉碧塔本人,在影片的大半程裏,幾乎完全是一個亂了方寸,柔弱無助的形象。

她似乎比奧秋,更符合人們對“受害者”的慣常想象。

墮胎醫生要求她親自出面,她卻畏縮,讓奧蒂莉亞代她去,並要她謊稱是親戚;

奧蒂莉亞被迫出賣身體,她慌得躲到門外抽菸;

當流產完成,血淋淋的胚胎落在地上,她又是崩潰地要奧蒂莉亞幫自己處理這個胎兒。

奧蒂莉亞成了被全身心依賴的那個,成了在第一線直面所有問題的人。

作爲一個還不需直接承受流產之痛,卻又必須解決所有問題的女性。

她的視角,既現實,又有隔着一層的冷靜。

奧秋還是未成年人,她的應對,卻比嘉碧塔成熟得多。

儘管一定程度上也因爲,她只能靠自己。

她不僅主動做出墮胎的決定,也主動選擇去紐約州。

從頭到尾,“拿回身體主導權”,是她在影片裏行動的最好詮釋。

在檢測確認自己懷孕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情——

用別針給自己穿了一個鼻環。

在男孩親吻斯蓋拉時,她伸出手握住斯蓋拉的手。

同樣是用這種觸碰,宣告女性掌控自己的身體。

這種對身體的掌控願望,奧蒂莉亞表現得同樣強烈。

在[四月三週兩天]裏,她被醫生性侵後,來到浴室沖洗下身,不言不語,拿一種被狗咬了的態度面對這一切。

鏡頭長久對準她的背影,這具身體凝滯住,思考着,自我淨化着。

奧秋的舉動,具象化了那一句口號:

“我不是受害者,我是倖存者。”

影片開頭她對嘲笑她“蕩婦”的男孩,也毫不客氣,一杯涼水澆頭,惡狠狠地回擊。

當然,受害者和倖存者,都只是相對而言。

奧秋和嘉碧塔,都既是受害者,又是倖存者。

在很長時間裏,美國電影將墮胎者描繪爲惡棍,或是讓墮胎無法成功。

如1916年的[吾孩何方?],1934年的[白衣人]。

到21世紀,[朱諾]、[一夜大肚]雖觀念進步,卻也把意外懷孕與墮胎,美化爲不現實的童話。

[從不,很少,有時,總是]從[四月三週兩天]裏沿襲的,是把關注點重新移回到這些真實的女性身上,還原她們受害者與倖存者的雙重身份。

她們不好不壞,受了傷害,但多少也有些勇敢。03

瑣碎的困境

女性故事難拍。

因爲要用現實主義手法表現任何“女性”的話,幾乎沒有“故事”可言。

且看[讓娜·迪爾曼],漫長的三小時裏,她機械地操持家務。

用彷彿到要削到天荒地老的土豆,折磨觀衆的神經。

以期能讓感受到一點點她難耐的平庸、痛苦的枯燥。

“女性故事”或“墮胎故事”,都是僞命題。

墮胎又會有多麼驚天動地風起雲湧的故事呢?

[四月三週兩天]或[從不,很少,有時,總是],都是將這段墮胎旅程上一切雞零狗碎的繁瑣,所有令人失了方寸的碰壁,一一記錄下來。

無論從現實還是藝術而論,這是必然的選擇——

只有那種瑣碎,才足夠接近當事者的焦灼與痛苦。

於是觀衆可以看到,墮胎並非一個行雲流水的標準化醫療過程。

而是無數一地雞毛的手續,是在各方來回打轉,似乎永遠難以推進的程序。

奧蒂莉亞從牙膏、肥皂、衛生巾開始準備,一場兩天的旅程好像要一去不回;

她在不同的酒店裏穿梭,來回說着車軲轆話,小心隱瞞目的,又苦苦哀求着。

來回打電話、湊錢,找一間可以用來墮胎的房間;

與墮胎醫生的討價還價,更是令人難以喘息的膠着。

處於優勢一方的男醫生抓住了她們預算有限又境況難堪的弱點。

房錢已付,無力找另一個時間另一個人來進行手術。

這個男人扮做自己最爲難、無端冒着法律風險的樣子,來回以語言施壓。

在困境中的兩個姑娘,根本難以招架。

至於奧秋,一位未成年少女,更是因墮胎提前面對了成人世界種種折磨人的程序。

在本地醫護援助機構裏,工作人員露出親切友好的笑容,

卻播放着墮胎即殺人的影像,整個過程宛若一部恐怖電影。

而在紐約的奔走,更是無頭蒼蠅般的打轉。

手持鏡頭跟隨她們,不厭其煩地來回播放着兩人提着大行李箱,在陌生街頭喫力而又茫然地走着。

不知哪裏是方向,哪裏是終點,每一次安檢,每一次合力抬起箱子,費勁上下臺階,都沒被遺漏。

而終於不再動盪的固定鏡頭裏,她們得到的是醫護人員雖耐心卻並不令人鼓舞的回答:

必須重新檢測,手術只能明天安排。

最不堪忍受卻又必經的流程,被用作了[從不,很少,有時,總是]的標題。

如同導演希特曼在現實中所見,醫護人員詢問着奧秋關於性經驗的問題:

從曾有過的性伴侶數量,到“你的性伴侶是否打過你或扇你耳光,或有過其他任何身體上的傷害”、“你的性伴侶是否強迫你發生過性行爲”,如同法庭問答,奧秋只能以“從不,很少,有時,總是”四個選項作答。

儘管不需要任何詳細的描述,但僅僅是這樣的問題,就足以喚起奧秋迴避的眼神,壓抑的啜泣。

或者更因爲這問答是封閉式的、不需提供任何細節的。

暴力就是暴力本身,這個最基本的事實,才脫下了厚厚的僞裝。

那些暴力畫面和感受只能夠被關在奧秋腦海中,又異常清晰。

能說出口的只有兩個字。

如果能辯解,她或許還能合理化一些細節,說服自己:

她不是受害者,當時或許也兩廂情願,或許有一些誤會。

可她只能給出定性的回答,這回答狠狠揭開她的傷口。

奧秋的特寫長久停留在畫面中,鏡頭像這問答本身一樣,避無可避。

這無法快進,必須直面的一道道流程令人難以忍受了嗎?

難耐本來就是墮胎故事的題中之義。04

密集的暴力

儘管兩部電影都以鉅細靡遺的瑣碎,模擬墮胎旅程漫長的折磨。

但瑣碎與日常感,不意味着其中沒有暴力。

暴力以或明或暗的方式,充斥在女性生活中。

無論是當衆的一句“蕩婦”羞辱,還是空蕩地鐵裏男人曖昧不明地望着女孩,同時猥褻地將手伸進了褲襠的情景,都細細密密地編織成天羅地網,束縛、損毀着女性的自尊與人格。

那種玩味的眼神下,女性被矮化成了一種物,自我懷疑隨之而生,並被一次次地強化。

兩部電影都選擇了不迴避墮胎的過程。

儘管它們都沒有交代,孩子是怎麼來的。也沒有呈現性,更不用說直接出現性暴力畫面。

但作爲醫學程序的墮胎,卻在電影裏代替了性暴力、社會結構的暴力,無辜地成爲插入女性身體的異物。

嘉碧塔和奧秋,躺在牀或手術檯上,兩腿張開,動彈不得,

像個任人魚肉的食材。墮胎本身讓她們能夠重獲自由,但,畢竟是“重獲”。

“從不,很少,有時,總是”的問答,也像這墮胎的程序一樣,平靜地、科學地復現着曾經發生過的暴力。

它們似乎都在表達,在談論墮胎問題時,即便人們可以迴避這胎兒是如何締結的前情,忽視這受孕過程中的女性意願。

她們所承受的痛苦,也真實存在,也總會以別的方式再現。

克里斯蒂安·蒙吉更是大膽地在[四月三週兩天]裏,呈現了被流產的胎兒。

雖然還是個四月三週兩天大的胚胎,

但已經有了人蔘娃娃一般隱約的人形。

他就那麼裹在帶血的毛巾裏,待在地上。

鏡頭無情地特寫着,女性所承受的暴力,

又通過這個血淋淋的胚胎,轉化成視覺暴力衝擊着觀衆。

有發行商要求蒙吉刪除墮胎和胚胎的畫面,卻被他斷然拒絕:“從剛開始創作時,這些畫面就必須在故事裏。”

而對於這個胚胎,墮胎醫生的意見是:

“別把胎兒扔在坐便器裏,會堵住下水道的,

不管是‘整塊’的還是‘碎塊’的,都不行;

也別埋在狗能聞到的地方;

我的建議是,仔細包好,坐公交車走,找一棟高樓,到十層樓,把它從垃圾口扔下去。”

這個胚胎在他眼中,儼然是一個非法墮胎的“證據”,需要被銷燬。

而不是被埋葬、被哀悼。

而把他當做生命去看待的,卻還是這兩個女人。

嘉碧塔死死地盯着包裹胎兒的奧蒂莉亞,懇求她:“你能不能把他埋在土裏?”

兩個墮胎故事,在經歷一系列瑣碎難耐的暴力後,最終都以復歸平靜作爲結局。

奧蒂莉亞和嘉碧塔坐在酒店餐廳裏喫飯,約定再也不提起這一回的遭遇。

而奧秋和斯蓋拉也簡單喫了點東西,坐上了回程的車。

一切彷彿都沒有改變,只有踏上旅途的姑娘們,會把這經歷銘記一生。

她們的人生已然無可避免地因爲這個胎兒改變了,身體、性別、生命的意義從此都不一樣了。

但至少,大難不死,人生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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