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到張九聲(張譯飾)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影院裏,一遍一遍看女兒那個一秒鐘的畫面時,我很自然就能想起《天堂電影院》裏的多多。

我們都跟主人公一樣,緊緊盯着屏幕裏。

但不管是動人的吻戲集錦,還是那個一閃而過的女孩,牽動我們的,都是那個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看電影的人。

《天堂電影院》裏有很多美好的小鎮電影記憶,多多日後也成了功成名就的導演,但它要講述的,並不是電影。

而是人類那些最樸素卻也最動人的情感:忘年交的友誼,情竇初開矢志不渝的愛情,懵懂無知卻一去無回的青春……

同樣的,《一秒鐘》窺探了那個年代的看電影往事。

從舉公雞和自行車投影等諸多細節中,我們知道這裏一定有張藝謀的私人記憶,但《一秒鐘》講的,同樣不是對電影的熱愛。

當然,張藝謀特別想告訴觀衆,他和諾蘭一樣,對膠片愛的深沉。

張九聲的出場是成功的,他從茫茫戈壁中走來,就像武俠小說中負劍而來的少年,眼神裏充滿堅毅和渴望。

我們迫不及待想看他威震江湖,也想知道他背後的故事。

任何一個認真看過《一秒鐘》的人都能很明顯的感知到影片的刪改,主要集中在張譯背景的缺失,以及結尾的狗尾續貂。

這種刪改對影片的傷害是致命的。

因爲刪去了張譯的人物背景(女兒的死和死因),他的執着缺乏足夠的動機和合理性。

很多臺詞,比如那句“她跟大人爭什麼”也讓人看不明白。

從而極大地削弱了人物本身的悲劇性,觀衆也很難和他共情那一秒鐘,結尾類似《天堂電影院》那一幕的情感衝擊力就此消弭了大半。

如果《肖申克的救贖》裏沒有交代安迪入獄的原因,在那一場滂沱的大雨中,我們該如何與安迪分享那一刻的酣暢淋漓。

補拍的光明結局則強行改變了電影的主題。

明亮的色彩,乾淨的妝容,欣喜的重逢,對我來說,這種對比明顯的煽情就像吞下了一隻蒼蠅,欲嘔而不得。

這種將時代的犧牲品變成一條潔白的哈達的做法,我們早已屢見不鮮。

但他們保有噁心我們的權力一天,我嗤之以鼻的憤怒也多一天。

《一秒鐘》的結局顯然是停留在黃沙掩埋膠片那一幕。

荒唐大背景下小人物的命運,哪怕你念念不忘,在時代的沖刷下終究難逃被湮滅和遺忘的命運。

我不禁在想,如果《秋菊打官司》在現在上映,肯定也要補拍一段若干年後村長被釋放回村,和秋菊一笑泯恩仇,以及秋菊身披大紅花,被評爲“普法先進個人”的結尾。

不過,我很快因爲技術原因,否決了這種聯想。

哪怕沒有被無數人吐槽的刪減,《一秒鐘》也無法和張藝謀早期的經典相提並論。

《一秒鐘》的故事和劇本結構都很簡單,甚至老套。

“大叔+蘿莉”的組合也足夠拉一個長長的片單:《這個殺手不太冷》、《悲慘世界》、《孤膽特工》、《大叔》、《火柴人》、《狩獵》……

故事簡單並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劇本的打磨。

情節設計感太強。

比如影片後段張譯爲劉閨女出頭那一幕:

多走兩步路將自己格外看重的膠片盒先拿給範偉,再去打架顯然是更合理的安排。

但爲了引出下一幕的誤會,設計成了將膠片盒遞給劉閨女,這顯然之前搶片子衝突。

《大紅燈籠高高掛》裏的美學風格也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但畫面傳遞出來的信息和時代是貼合的,是爲了故事服務的,而不是淪爲獵奇的符號。

還有不合時宜的幽默元素,集中體現在卡車司機一段,這種看似是調和的做法,帶來了強行抽離的反作用。

誇張譯的演技,和批評《一秒鐘》的刪減一樣是容易的。

2020年是特殊的一年,也是張譯收穫的一年。

他的可貴,在於當下的電影市場裏,他依然具有老一輩演員的鑽研精神和狠勁,他的演繹缺乏神祕感,不是能讓觀衆癡迷的天才型演員,但卻很用心琢磨角色,擅於從各處汲取養分。

電影中有兩幕打動了我。

一處是他從劉閨女手裏搶過面,準備加醋的時候,他沒有急着倒醋,而是先用鼻子對着瓶口用力嗅了一下,餓漢的形象立馬就豐滿了起來。

再一處是結尾準備放映《新聞簡報》時,他注視着範偉的準備工作,喉頭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像等待一盤珍饈上桌。

這種視覺和嗅覺的結合,將他的渴望凸顯的淋漓盡致。

張譯當然經得起讚美,但他受限於影片刪減,和角色的框架限制,發揮更多是線性遞進的。

反倒是飾演範電影的範偉,讓人忍不住直呼內行。

作爲遼北地區著名狠人,範偉早已貴爲金馬影帝,但他對於範電影的詮釋在我看來,是影片最大的亮點。

範偉對於角色的精準拿捏,一個在於他的個人形象和角色氣質相符,就像《不成問題的問題》的農場主任丁務源,另一個則在於範電影本身的身份複雜性。

他是一個普通的電影放映員,但因爲壟斷了地方稀缺資源,他代表的身份其實是底層小官僚。

他一方面懼怕在那個荒唐年代裏權力的朝不保夕,另一方面又癡迷於這種權力帶來的地位和影響力。

這種我們很熟悉的形象在電影膠片差點被毀一幕詮釋得尤爲精彩。

在輕描淡寫和聲色俱厲中,他輕鬆地化解了一場兒子帶來的危機,併成功迎來了一次聲望的巔峯。

《一秒鐘》用大量篇幅展現了膠片的修復過程。

這種修復一方面是張藝謀情懷的私心表達,但也爲範電影蒙上了一層人性光輝,他無時無刻不忘權衡計算,但也是一個做實事備受尊敬的技術官僚。

同時,他又是一個和張譯一樣悲劇的父親,他有同情心,雖然他還是舉報了張譯,但他的惻隱之心驅使他給張譯留下了珍貴的膠片。

範電影這個人物是多面而立體的。

範偉讓人佩服的地方,不僅在於刻畫角色的入木三分,而是他演繹的如此亮眼,你卻並不覺得驚奇。

《一秒鐘》並不是獻給電影的一封情書。

《天堂電影院》的動人在於它的純粹,對電影的熱愛,對愛情的忠貞,它提供了一種我們渴望擁有卻最終失去的慰藉。

《一秒鐘》是不純粹的,你要掰開了看,裏面甚至沒有人真正熱愛電影。

張九聲反覆地跟劉閨女爭奪一盤膠片,不惜跟範電影動刀子,甚至在那個後臺小窗裏淚流滿面。

但我們知道,他愛的不是電影,而是他的女兒,電影只是載體。

劉閨女爲了12米5的膠片捱過揍,被搶了面,但《英雄兒女》放映時,她卻一個人坐在放映廳外面的臺階上。

她愛的,是那個需要她保護的弟弟。

範電影,一個以愛之名的外號,搪瓷杯上的號碼是001,深諳膠片修復技術,是幾個分場裏唯一會大循環的電影放映員,但他真正愛的東西同樣隱藏在幕布之後。

那是壟斷資源的權力,權力雖小,亦身處邊陲,卻能一呼百應,如同帝王。

二分場的羣衆兩個月才能看一場電影,爲了看電影,他們帶上板凳和自行車傾巢而動,勞師動衆而甘之如飴,他們哪怕坐在幕布後面也看得津津有味。

但在那物質和精神資源雙重匱乏的年代,電影和一碗潑了油辣子的面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但就像生活大多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生活從來都不純粹。

就像阿爾弗雷多對多多說的那句話:

生活和電影不一樣,生活難多了。

片中的張譯想看一秒鐘電影而不得,戲外的我們想看一部完整的電影而不得。

多多告訴我們,如果不出去走走,就不會知道回來的意義。

完整的《一秒鐘》訴說的,是如果不追根溯源,我們將再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我憤怒的地方在於,爲了體會這個《一秒鐘》,我們需要腦補電影外的無數秒鐘,但哪怕是這樣,也往往是不被允許的。

欣慰的地方,哪怕是被迫閹割的張藝謀,也一樣甩馮小剛十條街。

《一秒鐘》回望了那個年代,也記錄了這個時代。

《我不是潘金蓮》粉飾了歷史,還不忘阿諛當下。

很多人說,那被黃沙永遠掩埋的兩格膠片纔是最珍貴的。

但如果那兩格膠片後的故事沒有被刻意減去,我們看到的,將是前一秒微笑,後一秒死亡。

只需做一個簡單的處理,我們的情感就被輕而易舉的左右。

拼了命想留下的,就一定是真實的嗎?

就像那一卷傾全村之力修復的膠片,在無數的噪點和劃痕下的,還算是它本來的面目嗎。

耳畔又響起範電影那一句聲若洪鐘的發問:

大家想不想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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