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謠言比真相跑得快。

尤其當謠言主角沒啥話語權的時候，那基本只有任人拿捏的份。

大家還記得因爲撞臉馬雲意外走紅的“小馬雲”範小勤嗎？

孩子老慘了，每年都要在“毀人不倦”的***作者筆下墮落無數次，惹得喫瓜羣衆唏噓不已。

拿我最近看到的幾篇爆文來說，標題一個賽一個的聳動。

“泯然衆人矣！昔日網紅‘小馬雲’遭解僱，誰該爲小馬雲之死買單？ ”

“重回農村慘遭奚落，人生一片狼藉。”

文章內容大多是換湯不換藥，綜合這些年圍繞範小勤的各種傳聞。

說範小勤父親利慾薰心，賣兒求榮。放棄了馬雲資助兒子讀書的機會，轉而把他籤給了經紀公司。

窮山溝野蠻生長的孩子，突然就站到刺眼的聚光燈下。

每天豪車接送，美女相伴，出入各種高檔會所，商演走穴不斷，還登上大熒幕。

過慣了這種燈紅酒綠的日子 ，範小勤漸漸丟失了原本的天真淳樸，變得油膩市儈，小小年紀竟然學會抽菸。

利用兒子賺的錢，范家發翻修了破舊的老房子，配上各種"先進"設備，卻仍然慾壑難填，急不可耐地向外界放話：

“我不管是什麼人，只要對我有好處，（讓我兒子）幹什麼我都答應。對我沒好處的，我就拒絕。”

但隨着熱度減退，經紀公司能從小馬雲身上榨取的利益越來越少，拋棄成了必然選擇。

在"榮華富貴"中迷失自我的范家父子，回到江西老家，又免不了受到街坊鄰里的嘲諷奚落。

浮華落盡，徒留一地雞毛。

命運巨大的落差之下，被消費過度的範小勤再也無法適應貧苦的生活。

不得不說，這無疑是最符合看客心中農村孩子被名利場腐蝕的故事樣本。

把小馬雲的墜落與鍾美美媽媽拒絕100萬簽約的事一對比，寫手們又能炮製出一系列冠冕堂皇的教育稿。

一個未來可期，一個人生盡毀。

皆因父母的格局與眼界天壤之別；

面對名利誘惑不能保持清醒的人，終將被慾望反噬……

好傢伙，這類陳詞濫調我都快看吐了，他們竟然還沒寫膩。

在注重效率的寫手筆下，這個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淪爲無限扁平化的工具人。

因爲只有人物形象足夠扁平，才能方便他們快速對應上那些深入人心的樸素道理。

後真相時代，未經覈實的消息只要傳播覆蓋面夠大，就可以被當做板上釘釘的事實來討論。

但如果你能耐着性子在信息海洋裏多打撈一會兒，去看看那些建立在採訪求證基礎之上的深度報道，就能發現被遮蔽的故事B面。

範小勤，出生於江西永豐縣石馬鎮嚴輝村。

在這個約2500人的閉塞村莊中，他們家幾乎是最窮的一戶。

父親范家發年輕時被竹葉青蛇咬傷，被迫截去右腿。後來經人介紹，娶了鄰鎮有智力障礙的黃燕（化名）爲妻。

2006年，哥哥範小勇出生，兩年後又有了範小勤。再加上老年癡呆的老母親，一家五口，全靠范家發一人勞作養活。

這些年他有多不容易，村民都看在眼裏。

一條腿，牽牛耕地，種稻收稻，上山打獵，每天早上還要開着三輪送兩兄弟去村小上學。

範小勤長到9歲，剛上一年級，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因爲身上髒兮兮的，同學都嫌棄他，不願跟他坐一塊。

意外走紅後，他們家忽然就成了朝拜聖地。天南地北的“愛心人士”蜂擁而至，其中不乏蹭流量的網紅和商家。

范家發識別不出，一律熱情招待。

但一涉及到孩子的前途問題，他就沒那麼好糊弄了。

“有的說要帶他做網紅直播，籤合同，收入可以分成。我說不行，那沒有用啊。”

 “給點錢，就把小孩帶走，就毀掉我兒子了。”

他深信唯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

網上盛傳的“馬雲將資助範小勤讀大學”一度讓范家發激動不已。

但那終究不是事實。

阿里巴巴對此事的全部回應，都在文章——《這不是笑話，背後是沉重的現實》裏。

“這不應該是一個笑話或者段子，‘小馬雲’的背後是沉重的現實：解決一個孩子的教育費用生活費用不是很難的事情，但要解決千千萬萬貧困兒童的生活和學習困難，就需要喚醒更多的力量。”

所以當承諾要培養小勤讀完大學的劉長江出現，范家發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劉長江，百度百科對他的介紹是——“催眠師”，他也曾以此身份在《星光大道》、《幸福來敲門》等電視節目中表演過瞬間催眠、人體鋼板等節目，自稱爲“世界第一名華人催眠大師”。

得到范家發同意後，劉長江將範小勤帶到1500公里外的石家莊，爲他在裕華區的城中村裏找了個學校。

每天上下學有司機接送，飲食起居有年輕保姆照顧。回家住在一個寬敞明亮的布洛克風格的房間裏，客廳裏有可以點播動畫片的電視。

因爲學前教育嚴重缺失，範小勤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不能理解別人的問話，也完全不懂人際交往的規則。

喫飯用手抓，勺子握着用，食物灑得到處都是。在外面囫圇吞棗喫完就自顧自地跑開了，保姆只得趕緊去追。還喜歡拿咬了好幾口的雞腿和蘋果送人……

對小勤的調教，需要從條件反射式的生活瑣事開始。

兩年下來，範小勤的普通話已經比剛來時好了十倍以上。

外形的轉變也是巨大的。以前老喫水煮菜，營養跟不上，整個人又矮又黑，頭上還長乳痂。現在明顯長高長胖，皮膚白淨許多。

在老家，範小勤的傻也是深入人心的。拿錢買東西不會算賬，找他多少錢就收多少。人家地裏種的菜和瓜，知道不能喫他還拔得很歡。

爲了開發他的智力，劉長江可謂煞費苦心。

手機遊戲只許玩植物大戰殭屍，因爲是益智的；看動畫片必須用普通話照着讀，因爲可以鍛鍊溝通能力；見他對畫畫感興趣，又跑去給他報繪畫課外班。

支撐劉長江堅持下去的是一個“夢想”中的場景：

“小馬總”成爲一個像阿里巴巴那樣響噹噹的品牌，範小勤坐在暗色的、寬大的總裁桌子背後，父親范家發坐在右邊，哥哥範小勇坐在左邊，他們整齊地喊出一個口號：“讓山區不再有貧困和受苦的孩子”。

道德審判前，先換位思考 

范家發本來挺欣慰的，把小勤託付給劉長江以後，他能喫飽穿暖，成長教育有了保障，智力、素質也都在穩步提升。

但街坊鄰里聽了不少外界的傳聞，說小勤廢了、膨脹了之類的閒話，范家發聽着刺耳，拄着柺杖挨個解釋：“沒有。不是這樣的。”

劉長江也公開懟過這些謠言：

“脾氣大被公司解僱？他根本就沒入職過。” 

至於“老菸民”的外號”，“那是別人給他煙，擺拍的。”

儘管如此，大部分人還是不看好範小勤的未來。

劉長江以“小馬總”爲名，先後註冊成立兩家公司。在他的設定裏，範小勤自帶公益屬性，現在是鄉村貧困學生代言人，將來成爲公司的執行董事、總經理後，身上最搶眼的標籤依然是熱衷公益。

 “馬雲先生都這麼成功了，你既然長得像馬雲，有馬雲的光環，你就是要去回饋社會。”

這是他最常給範小勤灌輸的信念和價值觀。

從局外人的角度看，劉長江對範小勤的改造計劃理想主義色彩太濃，公司的運轉模式，慈善平臺的建設，構想都不夠成熟。

前路充滿變數，但客觀來講，他也的確是范家發能夠到的最佳選擇。

范家發已經63歲了，殘疾的身軀日益衰弱，不知道還能支撐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多久。

光是活下去都用盡全力，他哪有多餘的精力和資源籌劃如何把兒子培養成才呢？

如果小勤繼續留在他身邊，只能做個上不了學的野孩子，智識眼界永遠囿於大山深處，可能像他一樣活了大半輩子最遠還只到過60多公里以外的永安縣城。

於是貧窮的宿命又延續到下一代。

菲茨傑拉德寫過一句話，“每逢你想要批評別人的時候，你就要記得，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人人擁有你的優越條件。”

評價一個人的行爲明智與否，如果不結合具體的情境就毫無意義。

因此，拿范家發和鍾美美媽媽做比較是非常殘忍的。

一條腿養活五口人的貧困戶，和衣食無憂的小康家庭，他們選擇的餘地，說話的底氣，看待世界的方式都有着雲泥之別。

在鋒利的現實面前，我們誰也沒資格要求范家發視金錢如糞土，堅決與外界的光怪陸離劃清界限。

何況，他因兒子走紅獲得的經濟收益也真的不多。

據報道，除了供範小勤讀書外，“老闆”幫他裝修了房屋，每年“還給錢”，“一年一萬元左右，有時候多一點，有時候少一點。”每年范家發有兩次機會去石家莊看兒子，如果不去，“會再給2000元。”

這些錢都被他存了起來，將來還要留給兩個孩子。

“老闆”劉長江這樣的角色，不管動機單不單純，起碼真的改善了範小勤一家的生活。

相比之下，那些成天捕風捉影的正義之士倒更像是在消費苦難。

不要喪失對社會底層的共情力 

優渥的生活過久了，人很容易喪失對社會底層的共情力，陷入“何不食肉糜”的思維模式。

還記得之前家庭君寫過的“殺魚弟”孟洋一家嗎？

2010年，9歲的殺魚弟因爲網友抓拍的視頻走紅網絡。

在東方衛視的邀請下，孟洋和父親上了一檔親子節目——《老爸加油》。

同期參加的另兩位父親，一名是醫生，一名是動畫片導演。

當他們牽着自家光鮮亮麗的小朋友，說着“先進的教育理念”，“高大上的出國旅行”時，孟洋父子連嘴都插不進。

聚光燈下，他們的侷促和尷尬無處遁形。

到了辯論環節，小評委在大人引導下發出靈魂拷問：

“你是不是利用你的兒子掙錢？”

“你的兒子才10歲，幹這種活，你不心疼嗎？”

不善言辭的父親支支吾吾地解釋自家的囧境，羞愧地懺悔：

“我真不該讓孩子幫我殺魚。”

見父親無力招架，偷偷抹眼淚的孟洋低聲囁嚅道：

“魚是我自己想殺的，我看到我爸爸的手都凍紅了。” 

8年後，因爲喝百草枯自殺再次引來大規模圍觀時，大家又不約而同把矛頭指向孟洋的父母。

他們翻出了暴君父母的種種罪證：

孟洋遭父親毒打，眼珠受傷險些摘除；

父親強迫孩子輟學，拿孩子做招牌斂財；

他們還是超生狂魔，養了6個孩子……

一時之間，羣情激憤。

但怒火沒燃燒多久，事情便迎來反轉。

據《***》報道：

孟洋眼睛受傷，事發於2012年，是自己玩鞭炮不小心炸傷的；

那塊被質疑“蹭孩子名氣”的魚攤招牌是水產市場做的，放置時間也很短；

至於輟學，真相是孟洋重返校園後對環境不適應產生嚴重的厭學情緒，被父親教訓過幾次後也沒長進，只好放棄；

而那6個孩子，其中有兩個是小舅子的遺孤，孟洋父親接過來撫養。

當被問到爲何服毒，病牀上的孟洋難爲情地撓頭：

“就是一時衝動。”

沒有看客想象中的苦大仇深，也沒有狠毒絕望的父子對立。

小孟和客戶就價格問題爭執，父母責怪他幾句。一氣之下，便喝了農藥。

事發後，父親第一時間送孟洋到醫院，並且準備拿出全部積蓄全力搶救。

人們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覺得意外走紅的貧困少年背後一定站着愚昧俗氣，目光短淺的父母。

實際上無論殺魚弟父母，還是范家發，他們出發點都是爲孩子好，只是自己實在沒能力創造更好的條件。

你可以說他們疲於奔命，視野狹窄，在教育這事上不得其法。

但若說他們不愛孩子，把孩子當工具使。

不好意思，這就是殺人誅心。

這麼多年，大家試圖從“殺魚弟”和“小馬雲”的人生中裁切出一個衝突足夠強烈的故事，

然後佔據道德制高點，或批判，或唏噓。

他們享受着僞善的聖母光環，

而那些真實的苦難，都成了廉價的消費品。

最後，我想引用葉敬忠教授在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2019屆畢業典禮上的致辭：

“我們眼睛裏除了平視或仰視，更應該經常俯視。俯視疾苦和病痛，俯視角落和夾縫，俯視大衆和底層。

我們眼中看到的，不應該只有金錢和鈔票。還應該有人情和冷暖。我們心中所追求的，不應該只有500強這個目標，還應該有悲天憫人的靈魂。”

只有像弱者一樣感受世界，才能看到種種愚昧舉動背後千瘡百孔的人生。

當你站在岸邊時，哪怕不能向落水的人施以援手，也請不要嘲笑他們掙扎的樣子有多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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