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視野會因年歲累加,外部環境更迭而愈加開闊,但兒時紮根在腦海深處的感受,卻最爲飽滿而深刻。對張藝謀而言,這是他幾十年來一直想拍的電影,能提醒自己從哪裏出發,經歷了怎樣的波折與不堪,又是被怎樣美妙的衝動驅使着,奔走至今。

作者 | 鄒迪陽

張藝謀最初形成看電影的印象,是在文革後期。“三戰系列”《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賣花姑娘》等主旋律外國電影,高倉健冷峻的硬漢形象,塑就了當年人們對電影娛樂主要的認知。

那時他已經20多歲,人生的岔路口橫在眼前。幾年後,文革風波平息,他如願進修北影,又在諸多偶然因素的作用下,從攝影師做到演員,再到導演,一步步走上職業正途。

如今,他帶來了自己的第22部長片《一秒鐘》,用他的話說,這部電影不僅和自己的青春記憶有關,也能喚起所有人看電影的記憶。

人的視野會因年歲累加,外部環境更迭而愈加開闊,但兒時紮根在腦海深處的感受,卻最爲飽滿而深刻。對張藝謀而言,這是他幾十年來一直想拍的電影,能提醒自己從哪裏出發,經歷了怎樣的波折與不堪,又是被怎樣美妙的衝動驅使着,奔走至今。

01 | 一塊幕布

2007年,爲慶祝戛納電影節60週年華誕,組委會推出了一部拼盤獻禮片《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電影》,彙集全球35位名導。張藝謀交出的《看電影》,講的就是個放映隊下鄉放電影的故事。

短片開場是一個小男孩的表情特寫,聽見土路上傳來卡車鳴笛聲,鄰里紛紛歡呼着圍向露天場地。等待間隙,男孩靠在涼椅上打起了盹。直到放映機開始嘩啦啦轉動,每個人瞳中瞬時放射出驚奇的光芒,男孩則兀自睡得香甜。

如今看來,這支三分鐘命題短片彷彿《一秒鐘》的雛形,除去大體定調相似,就連攝影指導趙小丁、錄音指導陶經以及編劇鄒靜之,也被張藝謀“請”回了片場。

電影講述了七十年代,勞改犯張九聲(張譯飾)爲看一場《英雄兒女》,從農場逃出。原因是正片開場前的《新聞簡報22號》上,有他死去女兒的一秒鐘畫面。

旅途中,他遇到了想偷膠片做燈罩的劉閨女(劉浩存飾),和老放映員範電影(範偉飾)。三人各自的身份和遭際相疊加,勾連起一段特殊的膠片往事。

在那會兒,看電影就是一場狂歡,其陣勢不亞於過年。“十里八鄉,幾百裏趕過來看一個老電影,看爛了還是要看。”提到當時的場景,張藝謀回憶說。

片中對此進行了相當直觀的描寫:荒漠邊的“二分場”裏,電影兩個月才放一次。人們提前數小時便按捺不住。夜色降臨後,各家各戶帶上小馬紮,結伴蜂擁進影劇院,窗臺和臺階上都擠滿了腦袋。電影后段《英雄讚歌》熟悉的旋律飄出,衆人和着銀幕齊唱。破舊的禮堂此刻猶如教堂,沐浴在唱詩班虔誠的頌歌中。

連同放映員這樁差事,也因此變得“倍兒有面”。範電影因工作零失誤而受人尊重,一出場便端個漆着“電影放映員001”的搪瓷缸,衣兜裏塞滿羣衆送的瓜子花生。去麪館喫麪,老闆會特地給他多加上一勺油辣子,同時請求“晚上看電影記得給我們留個好位置”。

然而如此特殊的禮遇,註定只停留在昨日。

2012年,國內院線的數字放映機佔比超過九成,2016年,上海電影技術廠關閉了國內最後一條膠片生產線。數字時代,人們的眼球更多落在短視頻,以及窗口電影、手機電影等各種時髦的產業概念上。膠片作爲一種較粗糙和古舊的內容儲存形態,正逐漸式微。

張藝謀並不反感當下躍進的科技潮流,他所要做的,不過是在屬於膠片的歷史書頁撕落前,致敬那些困苦歲月中迸發的歡笑,和製造歡笑的人。

如何準確渲染當年人們看電影的氛圍,是劇組面臨的主要難題。前期開會討論時,張藝謀每天都在和道具組摳細節,上至人物服飾、車輛這些常規元素,下至拷貝盒型號、粘盒子的膠帶質感、倒片子和接片子的動作等等,都提出了明確要求。

要想借影像追溯過往,比起搭建一個架空的舞臺,往往更具挑戰性。他不奢求原樣複製,只想盡力傳遞出一種久違的味道。

電影中有場重頭戲,是存留有張九聲女兒影像的膠片在運送路上意外損毀,被驢車拉成了“爛腸子”,範電影立馬帶領大隊鄉親展開搶救工作。

用牀單傳送,筷子捋平,又用蒸餾水清洗,蒲扇搖出徐徐微風……幾經周折,膠片終於“活”了過來,張九聲也順利和故去的女兒重逢。

相對於普通的「看電影」,這些耗費在「救電影」上的筆墨,更加凸顯了在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人們對開墾精神土壤的迫切,和賦予觀影活動至高的儀式感。

“總有一部電影會讓你銘記一輩子,銘記的也許不僅是電影本身,而是那種仰望星空的企盼和憧憬。”《一秒鐘》宣佈定檔後,張藝謀在給觀衆的親筆信中這樣寫到。

02 | 一粒黃沙

西北邊陲的郊外,寸草不生,狂風捲落漫天黃沙。張九聲不知在沙地裏跋涉了多久,步態踉蹌地向銀幕前走來。

這是《一秒鐘》的開場鏡頭,烙有張藝謀和其他第五代早期典型的視覺風格。與此同時,酷烈而兇險的西北景緻像是在影射「懷舊濾鏡」下潛在的文本。

對張藝謀來說,多年膠片和迷影情結是拍攝這部片子的緣起,其中進入故事的通道,又與他對少時文革記憶的指認分不開。

張藝謀的父親畢業於黃埔軍校,二伯從軍統逃跑時被處決,大伯在國民黨敗退後去了臺灣。而後文革爆發,15歲的他因“黑五類”家庭成分一度在同齡人中抬不起頭。

初中畢業後,張藝謀去農村插隊務農。喜歡畫畫的他在出板報和畫宣傳畫時,“爲了顯示自己的忠誠,把主席像畫得比別人更大,更鮮豔,紅彤彤。”從那時起,他便懂得讓自己迅速工具化,以換來更多生存的空間。

1977年,高考恢復,無數人迎來命運的拐點。28歲的張藝謀因超齡無法報考北電,他聽從好友建議,給時任文化部長黃鎮寫了封信,附上拍過的30多張照片,最終被當時的北電攝影系破格錄取。

從咸陽到北京,張藝謀接觸到更加前衛、多樣的文化生活,也爲自己的土氣和編外身份而掙扎。他勤懇用功,終究逃不過被同窗用“大字報”揭發的命運。

各種環境迫害的總和,導致了張藝謀骨子裏的壓抑和隱忍,就像曾經畫宣傳畫那樣,他決定將這股憋着的氣使在別處。於是從一鳴驚人的處女作《紅高粱》開始,賁張的色彩和造型欲,便成了他影像中廣具辨識度的特點。

然而張藝謀私心最想挖掘的,還是個人命運浮沉和時代轉軌間的關係。對於那段“不可說”歷史加諸在身上的重量,他認爲自己有責任承擔風險,用血肉之軀去碰撞邊界,填補十年風雨在影像中的空白。

從個人口碑巔峯《活着》,到《山楂樹之戀》《歸來》,他三番五次與文革展開對話,走的都是文學改編路子。儘管安全係數較高,但在對原著情節的取捨和加工上,難免招來部分爭議。

《一秒鐘》劇本爲原創,對長久遭人詬病“不會講故事”的張藝謀來說,設定是否成立,人物塑造能否成功,是拍好這個故事的關鍵所在。

他找來曾與自己合作過《千里走單騎》《歸來》的鄒靜之,兩人從2017年底便開始劇本創作,花上數月討論和修改,最終呈現出三個頗具象徵意義的人物。

張九聲想看的不是電影,而是女兒的一秒鐘貼片鏡頭;孤兒劉閨女對膠片沒興趣,做燈罩是爲了幫弟弟躲過同村富家孩童的霸凌;範電影在張九聲自揭身份後展露出善意,但爲自保還是將其舉報給農場幹事,並冒險爲其剪了下女兒的兩格膠片。

這正是影片劇作巧妙的地方,它看似直白抒情,卻沒有讓一個主人公與那幫銀幕下眼神飢渴的羣衆直接發生關聯。相反,三個承擔歷史重壓的有罪之人,濃縮了被流放到苦海的無數普通百姓,傳遞出創作者對時代隱痛無聲的回眸和控訴。

遺憾的是,成片由於刪減,留下了諸多語焉不詳的書寫,尤其在對張九聲情感動機的交代上缺乏鋪墊。觀衆僅能從演員動情的表演、特寫等畫外音當中,捕捉到張女在勞動中被面袋不幸壓死的真相。

同樣稍顯突兀的,還有那個補拍的“兩年後”結尾。導演原本的想法,是讓鏡頭停留在被塵沙掩埋的兩格膠片上,其意圖再鮮明不過:人被拋擲於時代洪流,杳無蹤跡,任憑嗚咽的風聲挾走一切。

然而某些力量卻能跳出枷鎖,且永不會被抹去。片中範電影展示完他的“大循環”絕活,張九聲眼含熱淚坐在臺下,對重複播放的“先進事蹟學習”視若無睹,眼中只有女兒閃過的笑靨。

這讓人想到去年柏林電影節,《一秒鐘》因“技術原因”撤出主競賽後,評審團主席朱麗葉•比諾什在頒獎典禮上的發言:“我們需要藝術家來幫助我們理解歷史與情感。”

如同電影裏衆人集體搶救膠片,張藝謀想要做的,正是借這樣的搶救式記錄,從冰冷的歷史荒漠拾起每一粒沙,將其拋光打磨成金,爲萬千無名者立傳。

03 | 一次迴歸

「返璞歸真」,這是《一秒鐘》前期宣傳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描述之一。

全片故事簡潔,信息量較少,幾乎發生在短短一天內。鏡頭只有約500~700個,同時摒除了張揚的色彩和形式感,轉而以黃土爲背景,着眼於人物輪廓的刻畫。

觀衆對此略有些陌生,畢竟在電影界,張藝謀是出了名的“不愛惜羽毛”。

世紀之交,接連誕下幾部不同風格的現實題材影片後,他扎進當時席捲國內的大片熱浪,用一部星光璀璨的古裝商業片《英雄》,開啓了中國電影走向國際化的時代。

影片全球票房高達1.77億美元,獲《時代》雜誌等歐美多家主流媒體盛讚,本土卻並不買賬。那兩年風頭更勁的,是李安替華人抱回首座奧斯卡的《臥虎藏龍》。兩相對比,張藝謀過於依賴鋪張場面,疏於打磨人物和情感的短板被進一步放大。

另一方面,成就了第五代神話的傷痕文學,在改革開放和經濟化趨勢崛起的衝擊下,顯出斷代跡象。糧倉空了大半,導演們的拍攝隨之步入低峯期。

張藝謀的步調並未因此而放慢,除了拍電影,他坐鎮各種晚會和文藝匯演,同時繼續刷新着自己“第一”的頭銜:第一次執導賀歲喜劇(《三槍拍案驚奇》);第一次啓用好萊塢男主(《金陵十三釵》);第一次接手中美合拍片(《長城》)……

除了再次將其送上高壇的北京奧運開幕式,這些喫螃蟹的嘗試大都以失敗告終。諸如“國師已死”的論調,每過幾年就會像割不完的麥茬般冒出來。

張藝謀絕非投機的功利主義者,但也不忌諱試錯,更不愛用任何外界給定的標準套住自己。比起被定義成某個領域內的巨匠,他甘願在文藝片和商業片,以及多種媒介形態間來回滑動,左右手併發,隨性而自然。

就連引發羣嘲的《長城》,在他看來也只是一次「實驗」。當初答應拍這部片,源自被製片方的幾句話打動,想讓中國故事從真正意義上傳播出去,“我們成天把好萊塢掛在嘴上,但沒有一個人這麼近距離地去走近它,做一個這樣的重工業產品。”

與張藝謀合作過的每個人,都對其永動機般的創作能量和大腦轉速而折服。在他身上有種陝北漢子天然喫苦的氣魄,田間地頭錘鍊出的野力。就連他也常忍不住調侃,說自己就是勞碌命,享受被充實圍繞的感覺,在家裏陪兩天孩子都坐不住。

從開拍到殺青,《一秒鐘》僅耗時46天,在張藝謀歷來的拍片中算得上高效。此外,明年有兩部新片《懸崖之上》《堅如磐石》等待定檔,抗美援朝獻禮片《最冷的槍》也開拍在即。

演出方面,他還要負責手頭的許多案子。《一秒鐘》籌備期間,他的會議和彩排不斷,曾在一天內連續工作20個小時,同時推進9個項目。

其中,《對話·寓言2047》第二季是個特別的存在,延續上季「觀念藝術」形式,運用機械臂表演、全息影像等創新舞臺技術,討論了「人與科技,何往何至?」的主題,象徵着張藝謀打通新與舊的探索——在這點上,他與大洋彼岸的老友,集好萊塢傳統與現代電影語言於一身的斯皮爾伯格高度相仿。

在市場的風格和類型快速分衆,電影人各就其位的今天,不給自己設限的多面手本就等於稀缺資源,這也是行業對張藝謀總能投以穩定關注的原因。

可以確定的是,不管走出多遠,總有一根臍帶將他和故土,和那方露天院子裏熱鬧的幕布相連。或許數年後的某天,功成身退,再翻出《一秒鐘》,張藝謀會認定這就是他終其一生尋找的「玫瑰花蕾」。

從2019年春天,幾經延宕,來到2020年不太平的尾聲,人們同樣好奇,這樣一部電影,對於曙光初現的影市,對於愛看電影的人來說意味着什麼。

在從柏林主競賽消失611天,又無緣金雞獎開幕式後,公映版本終得以走進院線,掀起網絡上對其內容質量、思想性、審查干預等多個維度的論戰,一如往常。

只是這次,張藝謀不提供任何解釋,他以最素樸又剋制的手法寫了封情書,在衆人投向銀幕的視線中,擱筆回家了。

參考資料:

1.《一秒鐘》紀錄片:關於熱愛,不是一秒鐘,而是一輩子

2.《十三邀第三季》第1期:許知遠對話張藝謀

3.方希、張藝謀:《張藝謀的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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