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火

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是对大清帝国的致命一击,也是中国近现代史的分水岭,在这场战争中,清军一败涂地,三十多年洋务运动成果毁于一旦。自此,中国开始了艰难曲折的制度现代化进程。但在仅仅十年前(1884),清政府在朝鲜半岛上曾取得过巨大的政治优势,不仅控制了朝鲜的内政外交,而且得到了列强的支持。

形势何以在短短十年间发生根本性逆转,以致清廷最终战败?

一种流行观点认为,洋务运动的不彻底性导致大清外强中干,在现代化程度上落后于日本,最终导致战败。但是,如果仔细分析战争前朝鲜半岛的局势,我们就会发现,清政府对朝干涉政策的严重失误也是诱因之一,值得引以为鉴。

韩国第一国宝“崇礼门”

公元14世纪,高丽大将李成桂政变开国,奏请明太祖朱元璋赐以“朝鲜”国号。此后,中国和朝鲜形成宗藩体制,绵延六百余年。大明王朝期望朝鲜能像箕子屏藩周王室一样作为帝国的外部防线,朝鲜王朝则通过宣扬“亲明事大”,确立与大明帝国的君臣名分,从而确立自身的合法性。

在实际操作中,中国作为宗主国,除了按期接受朝贡,册封属国新王外,在政治上并不干涉属国的内政,在经济上也不鼓励通商、移民。只要求属邦按期朝贡,以“礼法”羁縻属邦,即可相安无事。

明亡清兴后,大清帝国和朝鲜李氏王朝基本上延续了之前的宗藩体制,仅在细枝末节上有所修改。宗藩体制作为前现代世界中一种低成本,低回报的一种外交体制,成功保障了中朝之间长期的良好关系。

进入19世纪后,帝国主义不仅用坚船利炮轰开了大清的国门,也在不断尝试打开朝鲜的国门。

围绕是否对外开放,朝鲜统治阶层出现明显分化,展开了剧烈的政治斗争。从最高层看,朝鲜国王李熙软弱无能,其父亲大院君李罡应与皇后闵妃反复争夺最高统治权;士大夫阶层也分裂为依靠日本,主张独立自主,对外开放的“开化派”与依靠中国,主张维持宗藩关系,继续闭关锁国的“事大派”,两派之间持续产生激烈的冲突。

从外部关系上看,宗主国清政府在尝到了被殖民的苦果后试图在属国身上照猫画虎,攫取实际利益,朝鲜自然首当其冲。一旁的日本在明治维新的同时抛出“大陆政策”,视朝鲜半岛为必争的战略要地。此外,英国、俄国在朝鲜均有重大利益关切。在19世纪后半期,朝鲜半岛成为东亚地区国际政治冲突的焦点。

万邦来朝的胜景一去不复返了

1882年7月,汉城士兵因长期欠饷而发起大规模兵变,史称“壬午兵变”。大量手工业者、小商人、城市贫民等汉城普通市民加入了这次起义,使“兵变”迅速转化为社会矛盾总爆发的“民变”。虽然导火索是士兵待遇问题,但根源在于朝鲜朝野对于皇后闵妃外戚集团在内政上倒行逆施,在外交上施行亲日政策的不满。

壬午兵变期间,大院君李罡应利用民意,极力打压闵妃外戚集团,杀死多名要员,并派暴动士兵包围日本驻朝公使馆,日本公使花房质义被迫带领使馆人员连夜逃离汉城,仓促回国。

此后,日本和中国均动用武力在朝鲜半岛相互威慑,最后双方妥协。日方获得了在朝驻军保卫日本使馆的权利。中方则借此机会对中朝关系做了初步调整,如与朝鲜签订了《中朝商民水陆贸易章程》,并帮助朝鲜改革军制,建立新军等,在政治、经济、军事等多方面加强了与朝鲜的联系。

《中朝商民水陆贸易章程》,晚清时期签订的中外条约中少有的对华有利条约

1884年12月4日,以金玉均为首的开化派在驻朝日军的支持下,发动了旨在铲除事大党势力,荡除闵氏政权的甲申政变,但随即被袁世凯率领的驻朝清军所扑灭。开化党领袖流亡海外,日本在朝鲜半岛的扩张遭到挫折。袁世凯和事大派在朝鲜政府内部占据优势地位,清政府取得了对朝鲜内政的实际控制权力。

当时,东亚的国际局势对中国同样十分有利。19世纪末,俄国开始向中亚-远东地区大举扩张,在侵略中国的同时,对英国等列强在印度、远东的利益构成巨大挑战。因此,西方列强愿意让清政府向朝鲜半岛投放力量,以抵御俄国势力入侵,默认了中朝之间的宗藩关系。日本刚刚开始明治维新,羽翼未丰,因此决定暂时妥协,一方面仍然谋求在朝鲜驻军、通商等实际利益,另一方面释放善意,在表面上承认中国对朝鲜的宗主权,表示无意发动战争。

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在亚洲大举扩张,在中亚、东北等地的扩张不仅侵害了中国的利益,也引起了英国的警惕上图为英国和俄罗斯激烈争夺的阿富汗,下图为俄罗斯在中国东北规划建设的中东铁路:

自以为既控制了朝鲜内政,又在外交上占据优势,清政府决定大幅度调整对朝政策。

袁世凯在跟李鸿章的信中说,“趁此民心尚知感服,中朝即派大员,设立监国,统率重兵,内治外交,均为代理,则此机不可失也。”把空洞的“宗藩关系”落实,以“宗主国”的身份从朝鲜半岛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成为清政府对朝政策的新基调。

此后不久,李鸿章任命袁世凯为“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给予袁世凯参与朝鲜“内治外交”各项事宜的极大权力,袁世凯成为这一政策的实际执行者。

清政府首先大量干涉了朝鲜的外交事务。此前,李鸿章原本想在朝鲜施行“以夷制夷”之策,要求朝鲜与各列强开港通商,建立外交关系。通过建立列强在朝鲜半岛的均势格局,以保全中朝宗藩关系,维护自身安全。因此于1882年5月劝说朝鲜王朝与美国签订了《朝美通商条约》,之后又与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等国签订了通商条约。但在甲申政变后,李鸿章、袁世凯等人转而加强对朝鲜外交的控制,多次干预朝鲜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朝鲜先后于1885年,1886年尝试与俄国签订秘密协定,在袁世凯的高压干涉政策下全部失败。

袁世凯甚至计划通过光绪皇帝颁发诏书,废除朝鲜国王李熙的王位,另立国王,以维护中朝宗藩关系,最后因李鸿章不同意才作罢。朝鲜君臣事后表现出对华谦恭的假象,但内心愤恨不已,反华意识日趋强烈。本来反对朝俄密结,站在清政府一边的英、美、日三国也对此颇为不满。清政府在朝鲜的威望受到严重损害,中朝宗藩关系走向恶化。

清政府也曾尝试过控制朝鲜王朝的财政。当时,无论是清政府还是朝鲜王朝,财政均十分窘迫,不得不以海关收入为抵押,靠借外债勉强维持。早在1885年,朝鲜王朝就试图通过向法国借款来缓解财政压力,因袁世凯干预作罢。1890年4月,朝鲜王朝委派黎仙得到日本、香港、上海等地出售债券,发给政府文凭,贷款洋银150万元,以朝鲜海关收入做抵押。清政府对朝鲜王朝借债行为非常不满,命令中国驻各国公使照会所在各国政府,劝各国不要向朝鲜贷款。由于清政府的反对,朝鲜王朝大规模借债计划最终未能实现。

不过,清政府在阻止朝鲜王朝借外债的同时,也在通过向其借款来更有效地加强对朝鲜财政,特别是朝鲜海关收入的控制。1892年,在李鸿章的支持下,袁世凯等人起草了贷款合同,约定以仁川海关和釜山海关的收入做抵押,向朝鲜王朝先后放款总计二十万两,以弥补其财政缺口。事后,清政府对这次政治性贷款非常满意,认为可以起到“保护属藩大局”的作用。但从长远眼光来看,清政府对朝鲜王朝借外债的干预,实际上淡化了朝鲜与各列强之间的联系,使得列强对朝鲜事务日趋冷漠,原本在朝鲜半岛以“大国均势”稳定大局的设想渐渐落空。

除了外交、财政两项外,清政府还竭力通过礼法约束朝鲜王朝。1890 年 6 月 ,朝鲜赵太妃薨逝。按照成例,朝鲜王朝必须派遣讣使到北京,向礼部告讣,清政府须派出正副使各一人,前往赐祭,并赐谥号,以正名分。不过,朝鲜王朝此次却以“血缘太远,丧事不宜大办”为借口,向袁世凯表示取消“大丧礼”的想法,这样朝鲜国王就没必要出迎敕使,以此彰显朝鲜王朝的独立自主。

朝鲜王朝的举动,让清政府认识到宗藩关系岌岌可危。为了压制朝鲜的自主运动,清政府不但没有同意这一诉求,反而根据“名分秩序论”,从礼仪仪式上极力强调君臣名分,强化宗主权,彰显宗藩体制。清政府派驻在朝鲜的袁世凯更是试图通过此事,重置朝鲜王朝的权力分配,扶植事大派势力,并藉由礼仪的举行,向欧美列强表明中朝两国的君臣名分与权利位阶,打消朝鲜王朝君臣追求独立的念头。最后,在清政府遣使派兵的压力下,朝鲜国王只能亲自出迎敕使,中朝宗藩关系在表面上得到了维护。但是,朝鲜君臣颜面扫地,对华畏威而不怀德,这次事件又埋下了一根中朝宗藩关系破裂的导火线。

从壬午兵变到甲午中日战争前,在李鸿章、袁世凯等人的努力下,朝鲜王朝君臣对华谦恭事大,日本和西方列强也似乎承认了中国对朝鲜的特殊权益,中国占尽优势,派驻朝鲜商务委员袁世凯几乎成了朝鲜王朝的“太上皇”。但在繁荣表象之下,清政府对朝鲜王朝的强势干预,让相当一部分朝鲜官绅失望乃至于绝望。亲华事大势力越来越力不从心,而反华亲日、反华亲俄的势力在暗自增长,独立自主意识在朝鲜朝野蔚然成风。一旦遇到重大突发事件,朝鲜究竟站不站在中国一遍,其实在悄然间成了一个未知数。

中国古代没有过建设殖民地的经验,晚清政府更没有殖民的力量。既想维护传统宗藩体制,又想享受如西方列强一样的殖民权益,这在近代历史条件下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传统宗藩体制又是清政府和大清皇室的一根支柱,若废除宗藩体制,承认朝鲜独立自主,势必导致清政府权威受损。因此,它不得不用朝鲜王朝虚伪的贺表来为自己涂上一些“天朝上国”的色彩,粉饰出一幅太平象。

后来,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中国在这场突发事变中措手不及,一败涂地,祸根早在清政府对朝实行粗暴干涉政策之初就已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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