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施虐的男性人物在大部分的時間裏難得一見,但他散播的恐怖氣息卻如影隨形,籠罩着作爲受害者的女主人公;銀幕上歷歷在目的恐怖效果,又讓觀衆不由自主地感同身受。作爲一部小成本電影(700萬美元),剛剛上映的科幻恐怖片《隱形人》在世界範圍內收穫了可喜的票房業績與不俗的專業口碑。這與身兼導演與編劇的雷·沃納爾的創作思路密不可分。英國作家赫伯特·喬治·威爾斯1897年發表的同名小說,意在警示人們科學是把雙刃劍,既可造福人類,又能招致災禍。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科技快速發展的時期,據此改編的同名電影應運而生,且大獲成功,影響久遠。然而,沃納爾沒有老調重彈,而是舊瓶裝新酒。大體而言,新版《隱形人》的成功,一方面在於它與近世從未消退的男女平權的訴求相一致,一方面又迎合了近年如火如荼的“Me Too”運動,從而讓這個經典的科幻故事再次散發光芒。

新版《隱形人》不但在隱身技術上與時俱進——由原來改變身體折射率的藥劑,進化爲佈滿攝像頭的光學服,而且在主旨呈現上也煥然一新——科學怪人與普通民衆的衝突,演變爲家暴男與受虐女之間的矛盾,以及各自代表的羣體間的矛盾。二者之間更爲重要的區別在於:科學家隱身之後才爲非作歹,而男人穿上光學服之前已是一個惡人。不僅如此,原來只是功能性的隱身技術,現在又多了一層象徵意味:家暴是隱祕的,見不得人的,受害者往往滿懷悲苦卻又無能爲力;而科技侵入隱私導致的人際關係的異變,又使得深具女權色彩的影片具備了更爲廣泛的現實意義。這部起初並不被看好的電影因切中時代痛點、呈現羣體恐懼而逆天改命。

與如此創作思路相對應的是:在影片的大部分時間裏,故事都是從受虐者而非施虐者的視角展開推進。扮演女主的伊麗莎白·莫斯很多時候都是在對着空氣表演。她用力道均勻、拿捏到位的動作讓觀衆“看到”那個隱遁不見卻又如影隨形的男人,同時又將後者帶給她的痛苦、崩潰、驚嚇和絕望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其壯碩的身形足以令觀衆相信爲何她最終成爲遊戲的贏家,而其寬臉大額的容貌又很好地展露了豐沛而細微的心理與情緒。我們與她一起擔驚受怕,一起歇斯底里,甚至一度懷疑:難道塞西莉亞真的瘋了嗎?如此觀影效果提醒人們,恐怖片不一定非要瘋狂才能讓人心生恐懼。

與莫斯厥功至偉的表演相輔相成的是導演對鏡頭語言的調度與運用。昏暗的臥室、狹窄的閣樓、擁擠的餐廳、關閉的出口以及隱蔽的豪宅,如此等等大量封閉式鏡頭,不但營造出一種隱形人給女主造成的壓迫氛圍,而且將後者的孤獨無助更加凸顯出來。這樣的孤立,在本傑明·沃爾菲施的魔幻配樂下顯得尤爲強烈,而這恰恰是隱形人攻擊她的最爲鋒利的刀子,一把別人拒絕看到和承認的致命武器。與封閉式場景異曲同工的是大面積空白。如身處畫面右側邊緣的女主洗澡時,出於視覺本能,觀衆想要她身邊的巨大空間得以填補,而當期待遲遲沒有實現時,緊張和焦慮的情緒就會油然而生。這樣的感覺,也出自代替隱形人的眼睛進行偷窺的移動鏡頭——比如從半掩的臥室門外看去,塞西莉亞與黑人朋友一家相聚的場面。

影片開頭,塞西莉亞凌晨時分在配備新型科技設備的豪宅中,帶着潛藏已久的目的醒來,旁邊是被她下藥而沉睡的男友阿德里安。她躡手躡腳、屏息斂聲的逃離散發出的卻是揪心的緊張氣氛,而其強悍又脆弱的表演特質讓人想起的是《終結者2》中的莎拉·康納。一番令人心驚膽戰的操作後,塞西莉亞被驅車趕來的姐姐愛麗絲接走,並寄居在兒時的朋友——警官詹姆斯家裏。然而,她清醒而積極的意圖越來越多地被迷茫和失態所支配。竈火火勢莫名其妙地增大,浴室玻璃上突然出現手印,面試所帶的作品不翼而飛,房間裏好像總有一雙眼睛盯着她,晚上睡覺時被子被扯掉,上面甚至還有一雙腳印……本就詭異的現象又因近處聲效的放大而越發駭人。觀衆透過銀幕都能感受到這種無處遁形的不寒而慄。

原來這一切都是詐死男友玩的欲擒故縱或欲縱先擒的遊戲。然而,當塞西莉亞在阿德里安的實驗室找到隱身光學服時,所有的謎團瞬間都有了答案。但影片前半段營造的神祕與懸疑的氛圍隨即喪失,而敘述文本的解讀空間與延展厚度也到此爲止。真相既然揭曉,剩下的就是“沒人願意聽的瘋女人”與喪心病狂的隱形人之間不無俗套的鬥智鬥勇。在欲告無門、欲哭無淚的情況下,前者唯有殺掉後者才能重獲自由。不無反諷的是,顯露真身的“隱形人”被穿着隱身服的塞西莉亞一刀封喉,可謂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當塞西莉亞以勝利者的姿態走出曾經幽閉她的豪宅時,我們恍惚之間以爲是在觀看一部超級女英雄電影。或許凝視深淵過久,與惡龍搏鬥過久,她已成爲了他。

偵探推理或懸疑恐怖類型影片往往在鬥智層面曲徑通幽,鬥勇方面快意恩仇,前提是邏輯無懈可擊,細節耐琢耐磨。如果從影片散發的恐怖情緒中跳脫出來,細究導演爲推進劇情而不斷讓路的做法,可發現《隱形人》存在不少細節上的瑕疵與邏輯上的漏洞。但其最大的問題在於“隱形人”的大材小用。以受害人視角講述故事有自說自話的嫌疑,將隱形人神祕化處理又導致其有口難辯、個性模糊的缺陷。儘管這種處理使得最後的反轉有了開放性的解釋,但作爲一部影射現實的作品,如此設計顯然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如果賦予隱形人以合理的心理側寫和充足的行事動機,那麼無疑會讓他變得真實可信,其冒犯性與威懾力也因此越發鮮明生動,而不再是一個讓政治正確的女性受害者奮起反抗且被擊碎的功能性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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