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性被性侵，总有说不完的悲剧。今天这个相关话题的故事，却足够温暖。

01

我叫何小曼，今年23岁，2018年从法学院毕业后，现在在杭州一家律师事务所当案件助理。

这天中午，我刚午休起来就被通知，要和刑事律师老李出急差，跟进一个法律援助的案子。

老李是我们律所的刑辩大拿之一，年近四十，做事干脆利落，接的案子基本上都是一些硬骨头，我们这些案件助理，都希望跟他的案子。

我飞快整理好行李下到地下车库，老李已经发动好车子等我了。“还习惯吗？干律师这一行，出急差可是家常便饭。”

我笑笑：“还行，反正每次都有惊喜。”老李替我打开车门，然后递给我一本活页档案，让我在路上把这些案件资料都看完。

我们一路狂奔，奔向杭州附近的一座小城。

我打开案卷，认真研读。委托人是一桩非常奇特的投毒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她曾被男子多次性侵犯，求告无功后，为自保，在自己的生殖器上预先涂上毒药，警告对方不可再施暴。

但男子置若罔闻，于是在性侵时被犯罪嫌疑人事先涂上的毒药毒死，而犯罪嫌疑人因事先使用过解药得以生还。

我不由地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犯罪嫌疑人有点本事！”老李告诉我，这个案子已经过了公安侦查阶段，检察院下了批捕文书，马上就要进入法院起诉阶段。

检察院将要起诉犯罪嫌疑人的罪名是：故意杀人罪。

听到“故意杀人”，我眼睛瞪得大大的，老李说：“我早上刚刚拿到的案卷，看得我咖啡都喝不下去了……”

他打开车窗，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语调。“所以我马上安排要见委托人，等下我们到了那里，有一些细节我们男人不好开口的，先写在纸上，你来问。”

原来这个案子今天没我不行，我有点得意，应声说“好”，然后和老李仔细梳理了待会儿要问的问题，一一写在纸上。

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在这座小城的看守所接见室，见到了委托人小玉。

那是一个身量中等，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默默跟在管教人员后面，她先看了我们一眼，又抿了唇，低垂眼帘。

管教人员给她解开手铐，让她坐下，她轻声说“谢谢”。

隔着铁栅栏，我看到小玉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虽然脸色苍白，但眉清目秀，人很漂亮。她眼神默然，仿佛逆来顺受惯了，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直觉告诉我，像她这样温和秀气的女孩不可能是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

老李先开的口：“你在里面还好吗？”小玉低下了头，声音很轻，“还可以。”“生活上有什么需要的吗？你可以直接给我们说。”她摇摇头，“不用，这里都有。”

小玉不是很健谈，刚开始，基本上是老李问一句，她就简短地回一句。毕竟这个案件的很多情节都让她很尴尬。

老李很会聊天，语气始终温和，慢慢地，小玉放下心防，案件在对话中一一还原。

02

小玉出生于浙江一个小县城，很小就失去了父母，爷爷奶奶抚养她长大。

案发前，她才从护士学校毕业两年，在一家中心医院做倒班护士。因为倒班需求，小玉常常临近半夜才下班。

她下班必经的路上，有一个路段人烟罕至，路灯昏暗。小玉虽然害怕，但一直不敢跟爷爷奶奶提。因为她怕老人担心，真的半夜去接她，反而容易摔倒出事。

怕什么，来什么。小玉就是在这段夜班路上被地痞流氓盯上的。

那天凌晨1点，小玉刚经过人烟罕至的地段，就被一名寸头男子拖到路边的草地上。对方不顾小玉的极力反抗和呼救，强暴了她。

事后，男子毫不隐瞒自己的名字，还威胁她：“我叫王大成，你去打听打听，这一带没人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家有人在城里当官，不管什么事都能摆平！”

王大成说，如果敢把这个事情说出去，他就要去报复她的爷爷奶奶。

小玉从话音里听出，这个男人跟踪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是看准了自己没爹没娘，不敢张扬。

那天晚上，她一路哭着回家。看到爷爷奶奶，她把满腹委屈埋在心里。她怕，怕王大成真的伤害两个老人，也怕这件事传出去，自己的名声毁了。

她选择了忍气吞声，希望这件事就此过去。没想到，几天后，王大成见小玉没有去报警，又心生歹意，他还是半夜等在小玉下班的路上，又一次把小玉拖到路边强暴了。

回去后，小玉极度痛苦，那天晚上回家泡了一个小时的澡，给所有的衣服消毒，还是觉得很恶心。

她一晚没睡，并深刻意识到，如果自己继续沉默，就是默许那个流氓的暴行，她就永远摆脱不了这个恶魔。思考了一个晚上，她决定去报警。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派出所，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了出来。没想到，由于没有法律常识，昨天晚上用消毒水洗了衣服、泡了澡，证据被破坏掉了。

派出所的值班人员告诉她，由于证据不具备，所以暂时不能立案。小玉非常失望。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王大成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拦下小玉，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小玉去派出所报案，还很嚣张地说：“你是告不倒我的！”

然后，他又一次把小玉强暴了。在离去之前，他告诉小玉，既然敢去告他，那这个事情就不可能轻易算了。

第三次受辱以后，小玉觉得这个无赖肯定不会罢手，而走正常的法律途径似乎很艰难，搞不好爷爷奶奶也会遭到他的黑手。她不甘心这样下去，她要想办法自救。

如何自救呢？她打不过王大成，也没有亲人撑腰，又告不了他，怎样才能阻止他再侵犯自己？她苦苦思索。

几天后，她想到一个办法。她是学医的，知道有哪些氰化物通过皮肤会让人在短短几分钟内死亡，也知道如何用硫代硫酸钠等物品解毒。

她想，如果她事先使用解药，再给自己的身体涂上氰化物，王大成要是敢来侵犯，她就告诉他，侵犯自己就会中毒身亡，这样应该可以吓走他，保全自己。

利用职业便利，她谎称家里的菜地要除虫，要自配杀虫剂。然后，从熟悉的医药公司买到了氰化物和解毒用的针剂。

03

从拿到氰化物的那一刻起，她就时刻把它随身携带。每次下夜班前，她就给自己先打一针解毒针剂。

果然，小玉才准备好没多久，王大成就按捺不住，第四次在半夜堵住了小玉，再次把她拖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在王大成撕扯小玉衣服的时候，小玉一面反抗，一面找准机会飞快地把随身携带的氰化物抹到自己的生殖器上，并警告王大成，如果再继续侵犯自己，他就会中毒，来不及赶到医院就会毒发而死。

跋扈惯了的王大成，压根不相信眼前弱女子的话。

他觉得小玉一定是为了吓跑自己，故意说大话。所以，他根本没有停下动作。很快，药物发作后，他痛苦地翻倒在地上，尖叫哀嚎打滚。

小玉也灼痛难忍，躺在一旁痛哭流涕，氰化物的毒性发作很快，王大成在地上翻滚了没几分钟就不动了。

又害怕又难受的小玉强撑着身体，一边哆哆嗦嗦地捡起地上的衣物穿好，一边拨通了110和120，躺在路边等着医生和警察的到来。

小玉讲完这一切，已经接近两个小时。我和老李越沟通心里越沉重。

结束会面时，老李认真地对小玉说，“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给你争取最好的结果，你先不要想太多，在里面要好好生活。”

我也鼓励地对小玉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放宽心，肯定有可以说理的地方，你别怕。天气凉了，不知道你被子衣服够不够，你回去看看要加点什么，让管教给我说一声，我寄给你。”

小玉有点意外，眼眶发红，努力笑着说“谢谢”。

回程的路上，我很不理解地问老李：“这个案子不是明摆着是正当防卫吗？为什么还会起诉她故意杀人？”

老李答：“司法公正都是要讲证据的，毕竟小玉事先预备了解毒药和毒药，有主观上的故意，不属于常见的临时起意的正当防卫。”

我很郁闷：“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连自保都那么难，难道要忍气吞声被欺负才不犯法？”

老李也挺无语，想了想说：“回去所里开个会，看看我们怎么定思路辩护，是不能没地方说理 ！咱们得帮她说理去 ！”

第二天，我们律师事务所为这个案件专门召开了专案会议，律所里所有的刑事辩护律师都参加了。

大家看完手中的案卷材料，都摇着头把资料往桌上一摔，面面相觑，没有马上开口。我环视各位辩护大神，他们也在环顾，交换眼神，眼睛里都燃烧着小火苗。

赵律师最先打破沉默：“这怎么能算故意杀人？这个不算正当防卫，什么才是正当防卫？”

一向沉稳的杨律师说：“这个事前先给自己打了解药，可以判断有故意和预谋，是否在事发前先告知被害人后果是个关键，可是当时只有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这就是个孤证，估计打庭审时，这个……”

幽默的沈律师笑：“正当防卫本来就是以暴制暴，在防卫之前先声明‘我要正当防卫啦’，这也太搞笑了。我觉得这个就属于正当防卫里面的无限防卫，不管我事先打没打解毒针，你要是不来强奸，我也毒不死你。”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愤，仿佛都化身仗剑江湖的侠客，一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会议室里像沸腾的开水，大侠们眼睛里都闪着光芒，他们提出各种辩护思路，并一一印证，互相补充。所有人都想找出一条最可行的辩护策略，最大程度地保全小玉。

学以致用，等的不就是今天！我听着看着，心中也热血沸腾。

04

会后，老李拟好了为小玉做正当防卫无罪辩护的策略。

大家达成共识，小玉没有主动实施犯罪，她是在人身安全受到侵害的情况下，被动做出的防御，应当属于正当防卫。

很快，一审时间到了。开庭前，我和老李又到看守所会见了小玉，我们把我们的辩护意见告诉小玉，听到我们要做正当防卫的无罪辩护，她有一点意外，眼里生出希望的光，苍白的脸有了笑意。

一审开庭了，在庭审中，检察院的公诉人提出，犯罪嫌疑人属于故意杀人，理由是她与被害人之间有私人恩怨。

她明知氰化物可以置人于死地，明知中毒的过程非常简短，打120都来不及施救，仍然非法购买了致毒物品，预先涂于自己身上，预谋实施加害，达到杀死被害人的目的。

公诉人拿出在案发前小玉购买的氰化物和解毒药物的证据，证明了她在被王大成侵害之前就准备好了致死的氰化物，也拿出120的出诊证明，证明小玉预先给自己打了解毒针，这一切都证明了小玉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属于故意杀人。

老李马上反驳，小玉所做的这一切，都是防患于未然。

因为小玉的确曾经遭受过被害人的几次强行性侵，有曾经的报警记录，以及最后一次的出警记录和120的出诊记录都可以证明。

他还列出理由，犯罪嫌疑人并未主动故意将氰化物涂在被害人身上，如果被害人没有实施性侵行为，这个毒药就不会让被害人致死。而且，犯罪嫌疑人之前已经警告过被害人有中毒的可能，是被害人不听劝告。

公诉人提出，犯罪嫌疑人所坚持的强迫性侵害只是一面之词，虽然她有报警记录，但是没能提供证据，所以第一次的报警记录未曾立案，不能证明她的确是被胁迫。

其次，案发时110和120的出诊记录也只能证明被害人和犯罪嫌疑人发生了性行为，没有证据能证明被害人强迫了犯罪嫌疑人。

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辩论了一个早上。

由于这个案件的下毒方式闻所未闻，而前因后果也一下子是非难明，案发当场又只有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在场，真相究竟怎样，难以定论。最后法官决定休庭，择日再审。

案件的最大的争议点和疑点归结为：究竟是双方自愿发生的性行为，还是被害人性侵犯罪嫌疑人。这一点直接影响案件的定性。

那么，我们下一步就要证明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双方的人品如何，犯罪嫌疑人是否在说谎了。走出法庭，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问老李：“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老李说：“当然是要证明我们的委托人没有说谎，她的证词都是可信的。”

“我们要怎么证明？”

老李答：“明天开始排一个表，准备挨个走访委托人的毕业院校，工作单位还有生活社区，看看委托人的人品在大家眼中如何，看能不能找到证人愿意出庭作证委托人的人品。”

老李一脸刚硬认真，看着他闪烁智慧的小眼睛，我竟然生出满心崇拜。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我和老李走访了小玉曾经学习，工作和成长的几个城市。

不出意外，无论是单位的领导、同事，还是教过她的老师、看着她长大的街坊，都众口一词地说，小玉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为人老实本分，非常孝顺。

卫校的老师得知小玉被迫给自己下毒，都心疼不已，校长握着老李的手说：“谢谢你为我们的孩子辩护，请提前几天通知我们开庭时间，我们一定去给孩子作证。”

街坊陈大妈流着泪说：“小玉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怜哪，多乖的一个孩子，李律师，你一定要帮帮她，你说要多少个证人，我和大家说，我们邻里邻居的都可以去。”

我们还去见了小玉的爷爷奶奶。原本身体不好的老人，因为小玉入狱伤心过度，长期卧病在床。听说我们要为小玉辩护，老人趁我们不注意，颤巍巍地双双跪倒在地，向我们致谢。那副情景，让人无不落泪。

二审开庭前的律师会见，我和老李把二审的辩护意见告诉小玉，告诉她爷爷奶奶都健在，开庭时会有哪几个老师、同事、街坊愿意到法庭为她作证，让她放宽心。

小玉泪流满面，对我和老李说：“帮我谢谢大家，谢谢你们愿意相信我，不管结果怎样，我都非常，非常感激！”

二审一开庭，老李就请出小玉卫校的班主任、原工作医院的护士长、还有两个看着小玉长大的邻居大妈。她们都证明小玉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工作中，无论在学校还是工作单位，都为人和善，工作认真，对老人孝顺，人品俱佳。

由此证明，小玉的证词很有可信度。

而被害人没有正当工作，整日混迹社会偷鸡摸狗，与犯罪嫌疑人没有共同的价值观、朋友圈，不可能有正常的男女朋友交往，由此推断双方不可能自愿发生性关系。

而且自愿发生性关系的人不会选择在马路边，不会选择在肮脏的草丛中，由此推断被害人是预谋要强暴犯罪嫌疑人。

05

公诉人当庭反驳，就算双方不是自愿发生的性关系，但犯罪嫌疑人声称警告过被害人中毒之事，也是犯罪嫌疑人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人、任何证据可以佐证。

如果犯罪嫌疑人不能证明自己，那么她其实是在报复被害人，还是涉嫌故意杀人，或是涉嫌防卫过当。

老李据理力争，他根据《刑法》第20条规定，搬出无限防卫的概念，告诉法官，无论犯罪嫌疑人有无事先声明，都是在被害人不法行为时作出的正当反应。如果被害人不进行强奸，这个毒药也不会沾染到他身上。

经过长达数小时的激烈辩论，最终，法官认同并采纳了老李正当防卫的无罪辩护，故意杀人的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

当法官把宣判书念完，整个法庭安静了一瞬间，接着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所有来听审的群众都由衷地为小玉高兴，不少街坊大妈都笑着抹眼泪。

小玉刚开始听到无罪释放的宣判时有点蒙，听到大家鼓掌时，才无声地泪如泉涌，最后颤抖着肩膀，掩面放声大哭。

我看着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却经历了世间各种疾苦的女孩，不由地走上前轻轻拥抱她：“祝贺你，祝贺你终于洗清了罪名，祝贺你终于可以开始新的征程。”

小玉紧紧回抱着我，泣不成声。

老李也笑着走过来，拍了拍小玉的肩膀，说：“祝贺你，以后要好好的！”小玉放开我，哭着给老李深深鞠了一躬。

老李摆摆手，“我会让小曼留我们的名片给你，我的微信就是我的电话号码，你以后有什么后续问题，随时联系我们，好吗？”

我也指指电话，“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都可以联系我。”

听审席上的邻居大妈、老师和同事们都围了上来，抱着小玉又哭又笑。我和老李退了出来，心潮澎湃。

“师傅，谢谢你让我看到法律的公平和正义，还有人间的真情！”回律所的路上，我由衷地对老李说。

2020年8月，我正式成为一名刑事律师。我想，不管我在这条路走多远，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各路大侠是如何齐心协力仗剑天涯，为正义发声。

这些大侠包括律师阵营中的我们，包括法官、证人，还有形形色色为小玉的自由而奔走的人们。

这个世界，可能会有黑暗，但相信我，一定比你以为的，更温暖。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