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2020年11月初,辽宁锦州75岁的老人郭颖突然火了。因为发明了防脱玻璃擦?因为有人把他的视频发到了网上?没那么简单——

图为75岁的郭颖,2020年11月28日摄。

七龄童无意间鼓捣出臭氧:原来当科学家就这么简单?

不得不承认,在郭颖身上,体现了创新基因的强大。

因为父亲是东北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耳濡目染,儿时的郭颖就喜欢鼓捣电子元器件。7岁那年,郭颖学样有样地做磁铁,在缠绕线圈的时候,不小心把臭氧释放了出来。当然,那时候的郭颖并不知道味道怪怪的气体是臭氧,就很纳闷地问父亲:你是不是很多天不洗脚臭脚丫了?父亲很肯定地说;没有啊,我天天洗脚。寻找了满屋子怪气味的源头,父亲发现,儿子因为做磁铁不小心把臭氧给鼓捣了出来。

7岁郭颖无意中鼓捣出臭氧的时候,臭氧已经被人类发现了100多年。但郭颖的父亲欣喜有加,似乎儿子才是发现臭氧的第一人,“科学家经过那么多年才发现的臭氧,居然被你一不小心就给划拉出来了,儿子,你真行!”郭颖说,不苟言笑行事严谨的父亲轻易不夸自己,突然听到父亲如此高调的表扬,郭颖说自己瞬间就飘了起来,“哇,当科学家这么简单啊!”

儿童时期的郭颖

然而,仅仅过了10年,现实就无情地向郭颖下达了截杀令:对于一般人来说,当科学家很难很难,而对于你郭颖,当科学家根本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绝无可能!

为什么绝无可能?当时父亲就站在郭颖的对面,却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儿子,沉默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话,“上东北大学之前,我曾报考过伪满的警察学校……”

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更得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郭颖没有别的选择,17岁,高中毕业品学兼优的郭颖,跟着几百名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初高中毕业生,分乘若干大卡车,在一路尘土的裹挟下,来到了辽宁省锦州市太和区东方红人民公社前山大队。

虽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正式开始的时间是1968年,但在此前,每年都会有小批量的城里初高中毕业生上山下乡。郭颖说,“66年下乡不算是最早的,但基本上可以归为最早的。”

2020年11月28日,75岁的郭颖在自己的工作室演示防脱玻璃擦的使用。

在郭颖当时的概念里,自己不但不可能成为科学家,还会一辈子永别锦州市内那个给了他丰厚科学营养的四合院。当然,他想到了自己这样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后代,娶妻的可能不大,基本上会在农村孤独终老。

坐在卡车上想了一路,郭颖唯独没想到一件事儿,那就是6年以后,他几乎以瞎蒙的方式为他所在的大队一次性蒙回了8000元的巨额收入!

1972年的8000元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100万左右!

23岁知青靠瞎蒙收获8000元巨款,吓坏了大队书记:这是要犯错误的!

辽西乡下的插队生活,跟很多文学作品影视剧描写的情形大同小异。“那是真累啊,”郭颖说,“咱东北有句话是累得扯猫尾巴上炕,农村那地,一垄望不到头,插秧除草啥的半天都干不完。晚上回到青年点儿,仰歪八叉躺着,饭都不想吃,哪还有心思想什么臭氧线圈发明这些事儿。”

累得太久,郭颖居然有了越来越强烈的逃避农业生产的想法。“这在当时是可耻的,说出来是要被批倒批臭的。”

算是苍天不负苦想人,想了很多年,郭颖逃避农业生产的机会来了。

1973年,全国经济秩序回暖,城乡结对子的和风也吹到了辽西乡下。当时,锦州市内一家制钉厂找到了郭颖插队的前山大队党支部书记,看看能不能就近利用乡下的木材资源生产系列模具,一旦成功,将给工厂节省数量可观的成本。书记一下子就想到了有高等教育家庭背景的郭颖。虽然历史反革命后代的帽子还戴着,但郭颖作为可能的特殊人才依然是不二人选。

书记求贤上门正中郭颖下怀。“生产模具?没干过,但我得应下来,因为不用干农活了,我一拍胸脯能行,书记就吃了定心丸。”

按照辽西人的说法,郭颖拍胸脯纯属冒蒙。

但是,冒蒙得有冒蒙的底气。郭颖是谁啊?7岁就鼓捣出臭氧并认为当科学家很简单的人。“看图纸不是问题,高中的立体几何解析几何我都呱呱的。关键是翻砂冶炼门儿都没摸过。”没摸过门儿的郭颖现学现卖,到县里的新华书店找来一大堆相关书籍,还没等书记再次上门催,他就主动请战,“准备开工吧。”

在冒蒙逃避农业生产之外,有一个插曲:郭颖结婚了。

妻子叫王雪松,是郭颖一个青年点儿的知青。当时的政策鼓励知青间结婚扎根农村,也鼓励知青与生产队社员联姻。王雪松家庭出身地主,到了适婚年龄,生产队男社员都怕跟她结婚影响后代前程,不被社员待见又自觉回城无望的王雪松,经人撮合就嫁给了历史反革命后代郭颖,也算是门当户对。当时的说法是:让地主和历史反革命后代在一起,方便贫下中农监督。

相似的出身同样的经历,两个知青的人生就这样被拴在了一起。

1970年代,郭颖与妻子王雪松的合照。

郭颖说,有妻子和没妻子就是不一样。“以前我是男子单打,有了俺家老王,我们就是男女混合双打,我有精神支柱有帮手了。”

正因为新婚妻子这个得力的帮手,郭颖才能高效率地在冒蒙之后书记再上门之前主动请战。

1973年,锦州市太和区东方红公社前山生产大队模具厂生产情形,左一为郭颖。

郭颖家里至今还保存着1973年大队模具厂开工后的老照片。其珍贵性不言而喻。在当时,不起眼的生产大队五小企业为城里高大上的制钉厂生产模具,绝对是当地的大新闻。郭颖说,比新闻还大的,是后来的财富和金钱,居然把书记吓着了。

大队模具厂开工半年,制钉厂领导来验货,全部合格!

“这批模具值多少钱?”制钉厂领导问。郭颖拿起笔一二三四划拉起来,“8000!”“行行行,比我们预算的至少省了1000。”制钉厂领导笑得合不拢嘴。

坐在一旁的大队书记几乎跳了起来,“什么?8000?小郭,这可是要犯错误的!”

8000元在当时是个什么概念?郭颖所在的太和区东方红人民公社所有社办企业,一年下来的总利润不到8000;如果换算成现在的人民币又是多少?100万甚至还多!

郭颖在打磨专利产品配件。2020年11月28日摄。

看到书记急得大呼小叫,郭颖再次拿起笔和本,一五一十算起了经济账,直到把书记算得连连点头。对于未来可能出现的风险,郭颖也是拍了胸脯,“书记你放心,将来一旦被抓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你就往我身上推,就说我用欺骗的方式拉革命干部下水,你是被我懵蒙蔽了双眼。”

风险果然在后来出现,没过3年,模具厂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停工下马了。但郭颖则逃过一劫,在此之前,他就作为特殊人才被制钉厂特招回城,妻子和儿子依然在农村,“我们家就这样成了当时比较典型的工农结合户。”

但对于逃过一劫的事儿,郭颖至今都难以释怀。“抓典型的时候,大队书记还是把责任全揽到了自己身上。后来落实政策,大队书记说对当初的选择不后悔:第一,小郭因为这件事儿回城了,我也算是成人之美;第二,全大队的社员终于能分到钱了。就凭这些,被批被斗都值了。”

往事不堪回首。说起这些,郭颖饱经沧桑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制造了独一无二的北京平和黑白电视机,与两届高考阴差阳错遗憾终生

锦州虽然地处渤海之滨,但全年降雨量并不大,农村民用建筑中的平房十分普遍,然而,在1970年代初,这样的平房却是特立独行的存在,并且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北京平。郭颖说,“我就是那个独一无二北京平的主人,当时,北京平可能在整个锦州地区农村都是独一无二的。”

结婚多年终于能建房,郭颖不走寻常路,他说,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北京平,反正就是想在农村找一找住楼房的感觉。“楼房肯定是盖不起,但我可以把楼房的一层平移到地面。”郭颖说,按照这个想法,他完全按照盖楼的方式,自己找水泥找钢筋浇筑预制板。

1970年代,郭颖妻子王雪松抱着儿子合照,母子俩身后的房屋就是当时独一无二的北京平

太和区乃至整个锦州农村的第一个北京平,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诞生了。不久,在北京平的房前屋后发生了另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这得从郭颖回城上班说起。

回城之后,郭颖的人生并无开挂。四平八稳地上班下班,周日(当时周六不休息)骑着自行车几十公里赶回农村跟妻子和儿子小聚。

“那时候历史反革命后代的帽子还戴着,工厂也没什么技术创新的要求,刚回城我得守点规矩。”

在城里守规矩为了求稳保饭碗,但郭颖生就的创新之心却一刻也没停止过跳动,于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北京平,便成了他将心动转化为行动的阵地。

太和区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通过郭颖之手出现在前山大队那个独一无二的北京平里。“那是我自己一个个磨制出来元器件,花了小半年时间装起来的。”郭颖永远忘不了首播的那个晚上,虽然前山大队并无万人,但用万人空巷来形容毫不为过。“北京平院落挤满了人,当天晚上播出的是印度电影《流浪者》,。院子里地方不够大伙就往猪圈那里挤,挤来挤去把猪圈门挤塌了把猪挤跑了。电视顾不上看,一群人又忙着抓猪。等把猪抓回来,《流浪者》完事了,那个后悔啊!”

年轻时的郭颖,大约拍摄于1970年代末或1980年代初

41年过去,《流浪者》电影和黑白电视机都成了记忆典藏,那个钢筋水泥预制板的北京平也在城市的扩容中“碾作尘”……“幸好还有这张照片,”郭颖从一大堆黑白老照片当中,将妻子抱着年幼儿子的那张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平擦拭——母子二人身后被虚化的部分,就是曾经名噪一时的北京平。

听得出也看得出,郭颖用言语和表情所呈现的欣慰并不充实,难道,仅仅是因为老照片未能呈现北京平的全貌吗?

大抵不是。

如同郭颖对工作后的很多事情轻描淡写一样,或许在他看来,作为一名技术人员做好本职工作是理所应当的,欣慰或许有,但多欣慰则谈不上。

1984年7月1日,郭颖作为首届学员从锦州市职工大学毕业。图为毕业照

不过,他对这期间的两件事倒是十分在意,一个是成了锦州市职工大学首届毕业学员,另一个是落实政策举家回城。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同一个年份:1984年。

相对于工作上的优秀,这两件事的确值得郭颖在意——职工大学虽然不能与全日制大学相比,但总算沾了大学的边儿,总算圆了少年时期的大学梦——尽管这个梦圆得不是那么充实。

某种程度上,不充实就是遗憾的代名词。郭颖的青少年人生,怎能不遗憾?1966年高中毕业本该考大学,结果他下乡了;1977年1978年两届高考婚否不限郭颖可以参加,但父亲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没摘,他没法考了;1979年父亲的冤案平反终于不能影响郭颖参加高考了,结果不限制婚姻的政策结束了……直至1984年,郭颖和妻子王雪松都不再受父辈成份和历史问题的牵绊,带着刚刚懂事的儿子回到阔别18年的故乡——

1980年代初,郭颖一家三口合照

人生,充满着太多的变数和阴差阳错,这就是郭颖的遗憾,这就是郭颖从不把工作中的优秀当做优秀的原因,“我其实是想用努力工作尽量弥补遗憾,或者说,我想让自己的一生少些遗憾。”

郭颖,更在意自己退休之后能干什么、干了什么。

孙子一句话,爷爷忙五年,防脱玻璃擦走红只是插曲

2005年,郭颖退休了。

至少在退休之前的那几年,郭颖就想过一个问题:退休之后,我能不能挣到钱、能不能创业,能不能不从家里拿一分钱养活自己。

大概是对特殊年代的经历刻骨铭心,郭颖习惯了未雨绸缪。在退休之前的业余时间,就琢磨出了玻璃酒瓶的包装物。普通的玻璃酒瓶,经过包装物的包装,看上去就像是青花瓷酒瓶一样,曾经非常普及。

滴酒不沾的郭颖,居然跟酒扯上了关系,他说是受矿泉水商标外包装的启发。

这项专利让厂家至少赚了千万,但是,却让郭颖屡屡碰壁。

商定好的专利费给付方式,厂家每生产一个酒瓶子给郭颖提1毛钱,代言的那位明星提1毛钱。

结果,给专利费成了要专利费。

最初郭颖去要专利费,厂家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就是不谈钱。“我也爱面子,人家不提钱,我吃好喝好就回来了。”最后一次,厂长玩起了拿物抵债的把戏,说前些天刚去了瑞士,特意给郭颖带回一块奥米茄手表。“要钱不成如果手表再不接,那就是真正让人家空手套白狼了。”出于这样的心理,郭颖勉强地接受了手表,专利费的事儿不了了之,至今还欠着。

图为厂家以物抵债送给郭颖的奥米茄手表,背景的纸质印刷品印有郭颖专利技术生产的玻璃酒瓶样品。2020年11月28日摄

用一块奥米茄手表打发郭颖算是厚道的,更多酒厂普遍的打法则是:没生产那么多啊,要不你就起诉吧。

“最不想走的就是起诉这条路,”郭颖说,“首先,打官司我耗不起,一家拖我两三年,那么多酒厂就把我的余生拖没了;另外,为了专利费天天打官司,搞了一辈子技术研发的人成了讼棍,被指指点点我丢不起人啊。”

2020年11月28日,郭颖展示双面玻璃擦的主动面(即擦拭室内玻璃的一面)

类似的经历,从郭颖退休前一直延续到退休后,几乎是一种常态。尽管手握十多项专利,但郭颖在专利费的问题上并不贪多,三万两万就卖,或许是吸取了酒品包装专利的教训,不想为钱折腾为钱累,影响自己晚年的发明创新。“见好就收,维持我退休后的生活和搞发明创新就成。”

如此看来,发明防脱玻璃擦走红,不过是郭颖退休后生活的一个插曲——事实上,完成这个插曲,郭颖用了4年时间和不计其数的试验。

事情的来由非常简单——

大概是5年前的一天,郭颖正在家里吃饭,邻居打来电话求助:老郭你来一下啊,我擦玻璃,玻璃擦掉下面了怎么也拿不出来了。郭颖过去一看,玻璃擦卡在一楼晾衣架的缝隙里了,费了好大劲才取了出来。

回到家郭颖聊起这件事儿,孙子在一旁顺口说了句,“弄个吸盘不就行了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郭颖一拍大腿,“好的孙子,就这么办。你这句话太有价值了,爷爷马上就给你动手做,我一定把你的想法变成一个好用的商品。”郭颖说,这就是防脱玻璃擦的专利证书发明人一栏孙子郭嘉骥排第一的原因,“我要让他排第一我排第二,因为他的一句话才有了后来的专利产品。最重要的,是鼓励和激发他勇于创新的精神和意识。”

2020年11月28日,郭颖在家中打磨专利产品配件

一句话不过三两秒,研发的事情则持续了四五年。

郭颖发现,吸盘的想法虽然对路,但是,普通吸盘粘到玻璃上,动不了。“玻璃擦是需要动的,怎么办?在吸盘里放置一个封闭的硬质塑料圈,尽大可能减少摩擦力,这样就解决了防脱玻璃擦可以在玻璃上移动却不掉的问题。”

最核心的物件就是那个硬质塑料圈!究竟通过多少次试验才能解决核心问题?郭颖说已经记不清了。

图为郭颖发明的“省力防脱双面玻璃擦”单面(即擦拭室外玻璃时所用的一面)。2020年11月28日摄

还得加一个锁定与解锁装置。“防脱玻璃擦是双面的,人在窗户里面拖动主动擦,外面的从动擦就跟着动。换水或者结束的时候,外面的从动擦怎么拿下来?就得加一个解锁开关装置,否则拿不下来。”

“省力防脱落双面玻璃擦”,专利申请日是2018年1月29日,授权公告日是2019年3月12日。郭颖说,如果按照授权公告日算,完成发明所用的时间应该是5年!

十年磨一剑,五年做一擦,这还不是对75岁郭颖最好的安慰。“国内每年玻璃擦的需求量是上千万套,目前已经有厂家根据这项专利进行批量生产了。不过,”郭颖话锋一转,“这次,我不希望奥米茄手表打发或者三两万元搞定的事情再发生了。”

郭颖站在中水深度处理设备雏形前畅想未来。2020年11月27日摄

郭颖突然间变得如此热爱金钱了吗?“没法不热爱,”郭颖指着工作室一排玻璃装置说,“这是中水深度处理设备雏形的雏形。我正在做一件大事,如何把中水处理得更好甚至转化为巨大的生产力。这件事能不能做成,至少满足两个条件:充裕的资金和健康的身体。”

健康的身体,对于75岁的郭颖似乎不是问题,最好的例证:他自驾车的灵活度与熟练度不亚于青年人。而闲下来的郭颖,更顽皮得像个孩子——不同视频设备被他架设在不同的位置,无论是半靠还是仰卧在床上,都可以很舒服地饱览一切。郭颖说,上床就是休息,但休息也不闲着,我用让自己身体最舒服的方式接受各种信息,视频设备固定在哪个位置什么角度,都是我自己鼓捣出来的。

一床能成一个家,一屋能藏一个梦。郭颖的家很小,但郭颖的梦很大。“退休15年,我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就是有发明创造能力的退休人员,但受制于资金环境等客观条件,他们的余热和能量发挥不出来,这对于我们的社会是多大的浪费!所以我有一个梦想,多一点发明多一点专利费用,建一个退休人员发明沙龙性质的场所,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地发光发热。人类社会,就是在不断创新中发展的。人虽然老了,但创新的思维和行为不能停下来。我认为我这个梦想在有生之年是可以实现的,你信不信?”

相信!没人不愿意相信郭颖,就如同没人不愿意相信未来!

2020年11月28日,郭颖在家中悉心打磨专利产品的配件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