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元旦,又見了個網友,當時還在北大讀書的王鑫。也是那時,也認識了自稱上大第二美男的老宋。王鑫非要我們跟他去金壇玩,我們就跟着去了。

那時還沒有高鐵,我們先從上海坐大巴到常州,然後有個中年人來接我們,一起去了金壇。到了金壇已經是晚上八九點鐘,我們都還沒喫晚飯,已經很餓了。但先上來的不是飯菜,而是幾瓶酒。

我喝酒有個習慣,如果還沒喫飯就喝酒,後面基本上就不喫了,而且也喫不下了。我說,能不能先等等?來接我們的中年人一邊笑着說,先喝一點再喫,一邊端起一大杯白酒,一飲而盡。

喝酒這個事,我很少認慫。別的都可以,但喝酒不太認慫。王鑫在邊上說,別聽他的,等喫了再喝。我說沒事,也跟着喝了。等菜上來,一瓶白酒已經沒剩多少了。

那天晚上後來喫飯沒有,我沒啥印象了。喝完之後,在街上走了一會兒,他拉着我說了半天,我暈暈乎乎的,也記不住什麼,只記住了跟我喝酒的這個中年男人,叫老於,喜歡寫小說。至於全名,他用他的金壇普通話說了幾遍,我也沒能記住。

第一次見面,就是喝酒。第二次見面,還是喝酒,就是第二天。

第二天一大早,王鑫帶着我們,見了他們在金壇的一個小圈子,記得是攝影家孫慨開車,去一個書店喝了一會兒茶,閒聊了一會兒,說今天去茅山玩。

到了茅山,老於帶着夫人和孩子,還有酒,已經先到了。那天不算冷,我們先乘船從湖上過去,然後到茅山上,又是開始喝酒。那天是我這些年喝酒最雜亂的一次,白酒、啤酒、黃酒、紅酒,都一鍋燴了。

那天早上天氣不好,霧氣氤氳,到中午卻雲開霧散,風和日麗,一堆人就在半山腰上喝酒,聊天。老於又拉着我說了半天什麼,我也說了不少,但究竟說了些啥,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

結果可想而知。喝完又乘船出來,上岸的時候,必須要人扶着,我才能不搖晃了。

回到市區,其他人先走,老於非要拉着我去看一下他家的老宅子,然後跟着他去泡澡。泡完總算是稍微好了點,不過胃還是難受,晚飯也沒怎麼喫。

雖然記住了老於,但真正相互瞭解,其實是在這之後。漸漸知道他的本職工作是醫生,業餘時間寫小說,有很多想法,還沒被生活消磨殆盡,就像那時他還很濃密的頭髮。

之後有段時間,老於經常給我打電話,我接起來,他卻語無倫次,顛三倒四,欲言又止。後面我才發現,他是喝醉了就給我打電話。

中年男人,很多時候不是喜歡喝酒,而是很多話需要喝酒之後才能說。但大多數人喝了酒,也不知道對誰說。所以,那幾年總感覺老於想跟我說什麼,但卻每次都沒說,就拉倒了。

老於出生在1960年代,1980年代上大學,畢業後回到金壇醫院做醫生。雖然他上大學也是學醫,但很顯然沾染了不少那個文化熱的年代的氣息,並不甘心於做一個普通的醫生。

1980年代是一個屬於文學青年的時代,無論在大學讀什麼專業,多少都有點文學夢。愛小說,愛詩歌,其中不少人就在這個氛圍下逐步成長起來,並且真的變成了作家。

其中有些人曾經有過做醫生的經歷,但有的人從這段經歷中有所收穫,比如池莉,有的人卻沒有,比如餘華。但在那個年代,許多醫生寫小說的目的,是爲了不再做醫生。餘華自己就說,他寫小說,就是他無法忍受每天給人拔牙的牙醫生活。

老於和餘華一樣,都出生於1960年代。但老於是一個科班出身的醫生,在醫院的工作很穩定,寫小說只是業餘愛好,沒想脫離醫生這份本職工作,也沒想把寫小說變成自己的職業。

也是因爲老於的工作很穩定,所以他沒有餘華那麼執着。餘華在1980年代嘗試過各種風格的小說,最後才找到了《活着》這種既不意識流,也不魔幻現實主義的風格,逐步定型下來。但到《兄弟》的時候,我只看了幾頁,就拉倒了,看不下去。

作家需要思想,如果能懂理論,當然更好,但首先需要生活,需要來自現實的經驗,需要能夠感受時代、社會、世道和人心的變化的敏感。

到今天,1980年代成長起來的那些作家,大多數人其實始終沒有走出那個時代,和那一代導演一樣。我想,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他們成名成家之後,變成了專業的文學藝術工作者,脫離了社會。而且,他們中間的很多人也不再學習,不再觀察、體會時代的變化帶來的影響,而是繼續活在他們想象中的那個1980年代。

老於也寫過長篇小說,但我覺得不如他的短篇小說好。他的短篇幾乎都是來自他在醫院的經驗,比如《感染科醫生》的主人公支道了醫生,就是在他上一本短篇小說集中出現過的。

醫院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病人在這裏要直接面對生死存亡,但家屬在這裏的表現卻千姿百態。有人需要精心算計得失,有人不計代價,只在乎親情。所以,在醫院看到的感情,是剝去了僞裝的真實感情,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一目瞭然。

醫生每天都會看到這種事情,但並不是每個醫生都能夠認真的去思考這些事情背後的世道人心。因爲這需要良知,但這恰恰是今天社會上大多數人認爲,中國的醫生所不具備的東西。

大概五六年前,老於到上海來參加培訓,我們又見過一面。約在靜安寺一起喫飯,也喝了酒,但不多,大概每人兩三瓶啤酒。這時候的老於,也還是熱情洋溢,話很多,但我的直觀印象是,他的表達欲不如第一次見面時那麼強烈了,看上去更加從容、自在一些。

還有,他的頭髮也沒了,完全是個光頭。

2020年是神奇的一年。一場疫情,火了感染科,也火了很多感染科的醫生。我才突然想起來,老於除了喝酒,還是個醫生,而且就是感染科醫生。他也從酒肉醫生,變成了於建新醫生。

說起來,老於也是名門之後,書香門第。他祖上于敏中,乾隆二年狀元,曾任軍機大臣、戶部尚書,乾隆三十八年更是升任首席軍機大臣、文華殿大學士,位極人臣。

到了老於這裏,雖然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醫生,但用古人的話說,不爲良相,便爲良醫。即便只是做一個普通的醫生,老於也始終有自己的堅持和關懷。正是因爲他的這份堅持和關懷,纔有了他這些年的作品,也纔有了《感染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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