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如四季,岁岁不相同。春日踏青,青芜如毯,诗词是绿茵遍野时那一抹久违的清新;夏日听雨,雨声淅沥,诗词是千缕缤纷下那一丝虚幻的朦胧;秋日看花,花萼相辉,诗词是红叶清风里那一派无尽的潇洒;冬日观雪,雪意阑珊,诗词是玉田琼屋上那一份惊艳的洁白。

讲到宋词,有点文学修养的中国人,不喜欢宋词的人恐怕为数不多,我当然也不例外。在宋词的海洋中,我格外喜欢秦观的这首《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多么美的诗意啊:带着一丝丝的寒意,我独自登上了小楼。清晨的阴凉令人厌烦,仿佛已是深秋。回望画屏,淡淡烟雾,潺潺流水,意境幽幽。窗外,自在的花儿如梦幻般的轻轻飞舞,淅沥的小雨如愁绪般漫无边际地飘洒飞扬,缀着珠宝的帘子,正随意地悬挂在小小银钩之上。

秦观(1049—1100)还写有一首广为人知的《鹊桥仙·纤云弄巧》:“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纤薄的云彩,在天空中变化多端,天上的流星,传递着相思的愁怨,今夜我悄悄地渡过了宽阔的银河。在秋风白露的七夕相会,胜过尘世间那些长相厮守却貌合神离的夫妻。共诉相思,柔情似水,短暂的相会如梦如幻,分别时都不忍去看那鹊桥路。只要两情至死不渝,又何必贪求朝朝夕夕的相聚呢!

词中尽情讴歌牵牛和织女那圣洁而永恒的爱情:一对久别的情侣,在金风玉露之夜、碧落银河之畔,美好的相会一刻,便抵得上人间的千万次相会。“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读来感人肺腑,荡气回肠。

能写出如此缠绵悱恻诗词的秦观,不可谓不多情。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秦观,其实一点也不幸福。他年少丧父,虽然博览群书,抱负远大,并且有贵人相助——苏轼从密州移知徐州的时候,秦观曾写下“我独不愿万户侯,唯愿一识苏徐州”之诗前往拜谒,深得苏轼赏识,与苏轼同游戊烯、吴江、湖州、会稽各地,结下了深厚的师友情谊。

但他命运不济,两次参加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在王安石、苏轼两位文坛前辈的鼓励下,秦观继续积极应考,终于在他三十七岁时考中了进士,授任定海主簿、蔡州教授。

三十九岁时,秦观被苏轼引荐为太学博士,后迁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之后便接二连三地遭受到政治迫害。四十三岁时,因苏轼回朝担任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秦观才升为国史院编修,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同时供职史馆,人称“苏门四学士”

但是三年之后,宋哲宗亲政,“新党”还朝,作为“旧党”成员的秦观,与苏轼等人一同遭贬。秦观被一贬再贬,一路南迁直至去世。他先后任杭州通判、处州监酒税,徙郴州,编管横州,又徙雷州。

宋徽宗即位后,秦观终于被放还横州。途中经过广西藤县游览光华亭,秦观口渴想要喝水,当他人把水送到他面前时,秦观已经含笑去世。“淮海秦郎﹙秦观号淮海居士)天下士,一生怀抱百忧中。”纵观秦观一生,命途多舛,半世流离,所写的诗词,大都忧郁凄美,感人至深。

苏轼被贬廉州时,秦观很忧郁。他在《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写道:“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我们就像那从南来北往的燕子,偶尔与向北而归的鸿雁相逢,也是带着凄惨悲愁的面容。想当年俱是黑发红颜,重见时已是两个衰朽的老翁。你我分别后,世事两茫茫,你就不必再问了,一切尽在不言中。摆在面前的珍珠美酒滴滴红艳。无需行色匆匆,把酒斟满金钟吧!我们把酒饮尽之后,又要像落花流水一样,各奔西东了。以后的相聚,不知道又将在何时何地,眼前看到的只有,江面烟雾缭绕,暮云叠叠重重。

秦观被贬至郴州时很忧郁。他在《临江仙·千里潇湘挼蓝浦》一词中写道:“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千里潇湘之上,渡口水色青青,屈原的兰舟曾在此驶过。明月高挂中天,清风渐渐停息,玉露清莹,微波不兴,漫天星斗映寒水。独倚高高的桅杆,心中无限忧思,远远传来凄清的瑟声,低低诉说着千古幽情。一曲终了人不见,江上青峰孤耸。

他还在《点绛唇·桃源》一词中写道:“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我酒醉后乘着小船在湖中荡漾,任凭流水把小船推向花草深处。尘世间名利缠身不能解脱,无法在这如花的仙境一直住下去。烟水茫茫,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两岸无数青山,晚风吹来,落花如雨,竟然不记得来时走过的路了。

秦观年轻时很忧郁。他在《满庭芳·山抹微云》中写道: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会稽山上,云淡得像是水墨画中轻抹上去的一般,越州城外,衰草连天,无穷无尽。城门楼上的号角声,时断时续。在北归的客船上,与歌伎举杯共饮,聊以话别。回首多少情事,此刻已化作缕缕烟云消散。眼前只见夕阳西下,万点寒鸦点缀着天空,一弯流水围绕着孤村。悲伤之际又有柔情蜜意,心神恍惚之中,解开腰间的系带,取下香囊。纵然赢得青楼中薄情的名声,也是徒然。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再重逢,离别的泪水,沾湿了衣襟与袖口。正是伤心悲情的时候,城已不见,万家灯火已亮起,天色已入黄昏。

年长一些的时候,秦观也很忧郁。他在《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说:“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西城的杨柳在春日弄姿,使我想起离别的忧伤,眼泪很难收回。还记得当年你为我拴着归来的小舟。绿色的原野、红色的桥,是我们当时离别的场景。而如今你不在,只有水孤独地流着。美好的青春不为少年停留,离别的苦恨,何时才能到头?柳絮飘飞、落花满地的时候,我又登上了楼台。即使江水都化作泪水,也流不尽我心中的愁苦啊!

寂寞,伴随着秦观的一生,如影随形,无边无际,无计可除。也许,秦观的忧郁,与理想、生命、政治、爱情、友谊都无关,但是,谁又能够说得清、道得明古往今来那些诗人词人诗词中的成功和喜悦、欢乐与痛苦的意趣呢?

面对诗词,我们“踏遍青山人未老”;面对诗词,我们“曾经沧海难为水”。诗词中有“十年寒窗无人问”的艰辛,诗词中有“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得意。诗词中有真情万种,真爱千般,叹惜“人面不知何处去”;诗词中有热血奔腾,侠骨铮铮,痛到“男儿到死心如铁”;诗词中更有白虹贯日,剑气凌云,遥忆“铁马冰河入梦来”

面对诗词,我们豪情依旧,笑傲江湖;面对诗词,我们长歌当哭,感慨万千。诗词中花开花谢,天涯游子,乡音不改;诗词中潮起潮落,风云儿女,故土难离。诗词中指点江山,“幕府横驱三万里”;诗词中激扬文字,“一篇书是帝王师”。读诗词,令我们洞悉世态炎凉,读诗词,令我们知晓人间万象。有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存身草莽亦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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