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茂洲

图：来自网络

顺德老汉自杀，是他儿子发现的。但是，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喝下了大半瓶农药，尽管一点没耽误就送到医院抢救，老汉最终还是甩手走了。

如果是寿终正寝，七十多岁老汉的丧事顶多算是半喜半忧，儿女不会过于悲伤的。但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喝药自杀，让他的儿女们既伤心难过，又感到丢脸。尤其老汉喝药的原因，更让他们觉得丢脸。

如果不是这个结局，和同龄人相比，顺德老汉这辈子，可以说是非常圆满。他虽然生活在农村，却一直在医院工作。吃计划，拿工资，这该是多少人的梦想。

对别人是梦想，对他是每天实实在在的生活。他负责医院药品的采购工作，不需要按时按点地坐班，可以一边天南地北地出差兼顾旅游，一边享有不算少的各种购药提成。在同村人眼里，这简直就是神仙级别的幸福生活。

顺德老汉无论在邻居还是亲戚眼里，都是一个亲切随和、乐观随性的人，谁家有事情，无论红白喜事，还是生病上学，都会很大方地表示一下。人们对他，除了佩服，就是仰慕。

转变发生在五年前。和顺德老汉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伴儿走了，顺德老汉的生活一下子出现了大片的空白。虽然有三儿一女，但孩子们都是一大家人，各有自己操心的事。何况这么多年，都是顺德关照儿女，儿女似乎没有父母还需要自己关照的意识。

送走老伴儿，儿女们各回各家之后，屋子里一下空空荡荡起来。老顺德从屋里走到院子里，从院子里走进屋里，怎么就觉得像是走在空旷的山谷里，每一个脚步似乎都有回声。老顺德坐在老枣树下的石头墩子上，不由老泪纵横。

孩子们是邀请过父亲到自己家去生活的，无奈老顺德一辈子都是别人依靠的墙，自己何曾依靠过别人？不习惯，一百个不习惯。老老小小整天在一起，还怕孩子们不待见，自己能吃能干，还是不麻烦他们了。

他最终选择了独自生活。孩子们知道，母亲在世时，身体不好，很多时候也都是父亲做饭照顾母亲的，现在做他一个人的饭食，当然不是问题，于是放心地去忙自己家的大事小情了。

不知为什么，老伴儿活着的时候，做两个人的饭，老顺德没觉得有什么负担，一边做饭一边和老伴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不知不觉饭菜就做好了。现在不行，首先是一个人的饭不想做，总是想糊弄一下，有口吃的饿不着就行。再就是不想有花样，上顿下顿一天两天的饭几乎一样。

以前吃过饭，就坐在饭桌前和老伴儿说些闲话，有一搭没一搭，一个上午就过去了。经常有邻居年龄相当的喊着去打扑克搓麻将，打两圈也挺喜欢。老顺德打牌没瘾，打几圈就换人，他喜欢看别人打，也喜欢听老伙计们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

现在在家就觉得空荡荡地没有依靠，出去打牌，几圈下来还是一个没意思。他终于感觉到，那个一辈子没啥本事，给一大家子人洗衣做饭讲闲话的女人，在自己家的分量。少了她，家里何止少了半边天？

一天下午，打完牌，老顺德正坐在牌场里打瞌睡，邻村跑来打牌的赵广林把他拉到一边，说：“老伙计，这老婆子一走，很不适应吧？”老顺德点点头，长出口气，说：“是啊！家都不像个家了。”赵广林诡秘地笑笑说：“伙计，有没有意思再成个家？你有退休金，不怕养不起。我也弄条大鲤鱼吃吃！”老顺德有点吃惊：“啥情况？你说说呗！”

赵广林有点兴奋，说：“我们村上肖长春，从外地带来个外地的蛮子。人长得不错，五十来岁，干净利索，也会做饭，想在咱们这一片儿找个人过日子。你知道肖长春那货，兜里没有隔夜钱的，他养不起，想找个下家儿。我想了想，你最靠谱。有啥想法不？”

老顺德竟然红了脸。这辈子他就没想过老婆以外的女人。现在突然提起这事，他还真是不适应。他喘了一口气，说：“我能见见人不？”赵广林忙不迭地说：“可以啊。咱们现在就去！”

那女人果然很让老顺德满意。五十多岁的妇女，个子一米六五，形象又不错，衣着又时尚，在老顺德这七十多岁的老头眼里，还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老顺德急不可耐，竟然立即就要把人带回家。介绍费什么的，到家就拿给你！

赵广林原来觉得一定要先过儿女这一关，怎么也得折腾三五天，谁知道这老顺德看到这个喜欢的女人，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立马就要尝鲜！不管他了，把钱弄到手再说。这事就这么成了。

下午相亲，天黑进门，当夜成了夫妻，这速度够快！第二天邻居们才知道，都过来看新媳妇。那边儿子们半上午听说老爹给领了个后妈回来了，都傻了眼。

大儿子先跑到广林村上亲戚家打听清楚了，然后叫上两个弟弟，立即上门兴师问罪。

父子四人立即唇枪舌剑起来。

你这是弄的啥？让我们脸都没地方搁了！

你妈不在了，我……

我妈走了才几天，你就弄这事？薄情寡义不，你？

我也不想……

你不想咋把人弄家来的？也不给我们说一声，有你这么做事的吗？

我不是还没来得及给你们说吗？

说啥说？这女人啥来路你知道吗？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呢！再说，人都弄家来了，你还说啥？有用吗？

……

这一辈子，儿女们在老顺德面前都是低眉顺眼的，何曾高声大气和老顺德说过话？现在好了，一个个气势汹汹来教训老顺德。

老顺德心里后悔自己办事有点太急了，怎么也该给孩子先说一声。现在这让孩子抓住理了，那就让他们劈头盖脸训吧。心里虽然这样想，心里的委屈却拦不住，随着眼泪汹涌而生。

大儿子看老父亲也挺可怜，就摇手暂停。对父亲说：“我打听了这女人的情况。在附近已经跟过了三个男人，之前不知道有过多少呢。这就是骗钱的，你还当个宝捡家来！”

儿子的话如同当头一棒，把老顺德打蒙了。原来儿子们的指责他还不服气，现在这女人的真面目让他彻底陷落了。这人丢大了！这孙男娣女一大群，怎么出去见人呢？

正好赵广林嬉皮笑脸来讨喜酒喝，老顺德让他立即把这女人带走，其他事情以后再说。赵广林还想劝他，可是看到他三个虎视眈眈的儿子，还是闭嘴把人带走了。

处理完这件事情，老顺德损失了一笔钱，也一下老了很多。他不再入人群，见人反而绕着走。他整天骑着三轮车，在村里转，去附近集市上转，老眼昏花，神情恍惚，完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有一天，他儿子去街上买东西，远远看到老爹好像是从农药门市部走出来的，感到奇怪。他把买好的东西收拾利索，就到门市部问营业员：“刚才一个老头，白衬衫，戴着黄草帽的那个，他在这买的什么？”

营业员说：“你说那个老头啊！还真怪，没见过这么大年纪还来买农药的。他说他家果树生了虫，打了几次药不管用，让我拿最毒的杀虫药。”

儿子意识到不好。因为家里的农活，父亲已经十来年不问了。他赶紧往家跑，跑到父亲的院子里时，老顺德已经倒在了屋子里……

老顺德走得惨烈，也走得潇洒，像他这一辈子平和又利落的风格。但给儿子女儿留下的，却是无尽的遗憾。送葬路上满天飘洒的黄色的纸箔，是他们凌乱的思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