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消失之城

我最初的确也是抱着要当医生的理想才上的医学院,只不过世事难料,好点的医院我这种人根本进不去,父母早逝,几乎已没至亲在世的我又没条件啃老。

所以,当得知自己已被本市某个待遇丰厚的生化所录用的时候,我几乎要跳起身感谢上帝。

犹记五年前去“生化所”报到的情形。

那天,在市郊那片连体别墅里,自称小钟的“研究员”带我上了四楼。他热心地帮我将沉甸甸的几只行李箱,一一放进一个能远远看见绿莹莹田野和蓝幽幽鱼塘的房间。然后,笑着说,这间宿舍好,专门给你留的,有的房间一开窗就对着臭不可闻的垃圾堆呢。

小钟走后,李主任来了,他是个瘦如瘾君子的五十多岁男人,满脸褶皱。

李主任带了件军大衣给我,叮嘱我晚上睡觉凉的话压在被子上。我向他道谢。他笑得很温和,说,所里可能有些凉,但暖过这个世界。

他话里文绉绉的诗句让我怀疑他是个老文青,却也让我这个小知识分子莫名的亲切。

李主任要带我四处走走。我自然很乐意。

我跟着他踩过了一块又一块湿糟糟的地板,他在前面边走边摇头:唉,隔水效果不好,不好。

我只无语地跟着他,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潮乎乎,冷悠悠的。

我们一层层往下走。

我不知走在我前面的这个瘦男人将把我引到哪里,只知道自己正朝那个谜底走近。

那是仲夏的M市,到处都应该是滚烫的汗水,不知为何,我却突然被不知从哪儿涌上来的一股冷风狠狠激了下,风里含着福尔马林刺鼻的味道。

作为学医的人,我对这气味儿再熟悉不过,并无反感,只是,此刻这味道闻起来特别突兀,就像你打开插着玫瑰花的礼品盒时,突然看见了一把沾着血滴的凛冽匕首。

就像此刻,我还来不及深想,已猝不及防地跟着那个引路人站到了“生化所”宛若地狱般的地下室里。

我即将在人体标本厂展开的工作生活,就这样突然被撒旦之手恶狠狠打开了。尽管,地下室的入口处无比艺术地摆着架看上去十分高贵的三角钢琴。

华丽包装纸被撕去后,直面现实的我瞬间有些不知所措。望着一幕幕地狱般的幻境,我下意识想逃,但却两腿发软,只能钉在原地。

我只看见李主任的嘴死鱼一般蠕动着,分明在说着什么,我却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抑或是太震惊了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

但看那样子这瘦得像鬼的男人只是负责解释,并没有半点征求我意见的意思。我想起了自己已经签过字的卖身契,以及已预支的当月工资。我忽然明白了为何我能拿到丰厚工资,天上不会掉馅饼,上帝也并未因为我的帅气皮囊而对我格外开恩。

李主任递给我一只加厚口罩,他自己也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只戴上。

我木然地挪动脚步,跟在李主任后面参观着硕大无边的地下室。一个又一个高低不一的玻璃桶,仿佛士兵一样列队等待着我的检阅。

玻璃桶里的标本样品全都栩栩如生。男童睁着天真的大眼睛好奇地打望着这个世界。女婴握紧粉嫩的拳头就像得了宝贝一样地憨笑。老人沉着地朝我招手。漂亮的女人就像刚出浴的米拉一样,捋着垂到胸前的长发朝我抛着媚眼。

还有个少女,挺着刚发育的,蓓蕾一样的胸脯,痛苦地皱着眉,仿佛很想告诉我,她死前曾发生过什么……

一具具尸体标本就像西洋雕塑般鲜活美妙。

也因为死了的都像还活着,才越发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偏偏这时候李主任还扭头向我呲牙一笑:怎样,是不是像在参观艺术殿堂?我跟你说啊小周,在咱们这儿上班的人都很有艺术品位的呦。

这一刻,李主任的满嘴黄牙显得格外荒诞与丑陋。

我无语,下意识回避着他目光里的探寻。

李主任带着了然的表情笑笑,我们继续往前走。

地下室挖得很深,顶头挂着一盏盏精美的水晶吊灯。地下室里一个大厅挨着一个大厅,一个大厅就是一个生产车间,每个车间都架着很多大功率照明设备。

在这些车间里,一个个传送带缓慢而有条不紊地转动着,依次经过冷藏箱、填充箱、缝制箱……

身着白色或蓝色隔离服的工作人员全都在流水线上紧张忙碌着。这些大概同样是以“研究员”名义招进来的标本制作工匠们,用戴着手套的手,不停地从传送带上取下尸体的各个部件,消毒、剪裁、打磨、缝补、雕刻……每个环节都井然有序,纹丝不乱。

忽然,李主任推了我一把,我身后一道隐蔽大门也旋即打开,几个全身裹得很严实的工作人员推着几辆平板车鱼贯而入,每辆车上都摞着尸体,有的甚至已血肉模糊。

我浑身冷冰,也有种强烈的呕吐欲望。我怀疑那几具几乎残缺不全的尸体是否也能被制作成精美艺术品,它们会抛家弃子、漂洋过海地被卖到国外去吗?高额的售价肯定远远超过他们活着时的开支,但他们的家庭是否会因此获益?

尸体还在源源不断被运进来。每每有推车进来,地下室的水晶吊灯便会跟着手推车巨大的轮子嗒嗒嗒嗒晃几下。

一个工作人员经过我们时和李主任耳语了几句,我隐约听到了“矿难”俩字。我正灵魂出窍,李主任鹰一样的眼睛狠狠盯我一下,我立刻开启自保模式,做出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在这地狱般恐怖残酷的地方,我怀疑自己也随时会被制成标本。

小周啊,我们的研究所呢就是这么个样子,你也亲眼看到了,就像我前面说的,宛若艺术宫殿啊!我看档案上你自称很热爱文艺,看来这里还真是很适合你!你看看,你看看,多么独到的艺术品!

带我原路返回时,李主任指着眼前玻璃桶里一个脸像开裂的树皮一样的老妇人自豪说道,脸上的表情喜不自禁,不知道是否因为刚到的那批“原材料”。

我越看越觉得这老妇酷似常在我们学校附近夜市上乞讨的一个老奶奶,尽管此刻的她没一缕纺织物遮挡身体。

我愣在那里,的确觉得已经大半年没再见到那个乞丐老奶奶脏兮兮的身影。有次吃饭时曾听夜市上一个摊贩说,那个老奶奶养了五个儿女,有的嫁给了世界500强企业的员工,有的当上了老板,但没有一个人愿意供养一身慢性病的她,她只好常常到夜市上讨些残羹冷炙吃。

我越看面前标本越感心寒,脸上大概也不由变得青灰。李主任显然把我的表现当成了恐惧。他走在我前面伟人状摆着手,小周啊,你不用害怕,咱们做的可都是合法研究,这些尸体呢,也都有合法来源,全都是通过国家批准的正规渠道引入的。

我只好点点头。

李主任继续说道,咱们呢,做这件事主要有好几个意义,第一当然是为了出口创汇,你也知道,在国外,这人体标本早已成了一种收藏艺术,一具好的标本能赚回不少外汇呢。这也是为国民经济做贡献嘛哈哈。第二呢,当然是为了医学研究的需要。你是学医的,这个我就不多说了。再则,把尸体做成标本也是为了安抚死者亲属的心。人嘛,活的就是个情字,偏偏,人都要生老病死,至亲这一死,感情上那真是舍不得、受不了啊,思念熬人,怎么办呢?忍不住就想将逝者留下来作个纪念,这一看见栩栩如生的标本啊,便觉得亲人并没走远。总之这都是人之常情嘛。小周你觉得呢?

主任,我知道了。我朝李主任挤出个笑。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我也只能先学着接受了。何况,李主任刚才提到的最后一点还是扣动了我的心弦。没错,谁不想留住至亲的人?如果很多年前,我家的人就知道这个技艺,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留住我那意外死去的爷爷,同样的,如果有条件,我也能留住我那从小就视我如命的奶奶。

观念一变,那些精美绝伦的标本竟让我有点着迷了。

我开始在各个车间学习,并很快进入到了工作状态。

每一具尸体从消毒、解剖、填充、风干、缝合、化妆……我都一丝不苟。在那个常年保持低温的地下标本厂里,每一个玻璃桶里的尸体标本都像是一盏盏蜡烛,将那个寒冷的宫殿暖和起来。

日子日复一日,转眼就是数年过去。天赋和敬业,以及曾经的学霸功底,不怎么费力地就让我变成了一个技术精良的标本制作高手。这份工作给我的待遇也远远胜过了这个城市的很多打工者。

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得远远躲避着各种社交圈。

(节选自 消失之城《人体标本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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