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毛君岳校对编辑:袁腾

【导语】

君岳师兄是我的高中师兄,从事私募业务多年,是私募界拿奖拿到手软的大咖。平时在微信群中聊天,大都是为了打发时间,吹吹水,互相戏谑。

不想一段时间以来,师兄在群里很是安静,一言不发。翻阅其朋友圈,方知事出有因,师兄的母亲去世,料是对他心理冲击甚大。

怀念母亲的思绪上来,师兄创作了《岁月·眼睛·母亲》一文,以截图的方式发布在朋友圈里。

如不认真品读,难以体会困难时期、苦日子里长大人的心酸,难以想见胆小的母亲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胆识:

她会在自己家都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去抚养他人家的两个孩子……

她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包庇”一个“老地主”……

她会冒着枪林弹雨独自去打水给乡亲们喝……

我们实在也难以想见:一位双目失明的母亲,居然能坚持多年一黑早就起床,为儿子准备早餐,喊儿子起床。

这究竟是一位怎样的母亲?

推荐大家通读此文,我想您会看到一个“大写”的人。文章:《岁月·眼睛·母亲》

【正文】

5+3+2=10;

89-50=39。

两个简单的算式,却是善良苦命的母亲一生辛劳的写照。

(一)

第一个算式:5+3+2=10。

母亲一生,哺育过10个孩子。

5:我们现在的五姊妹,大哥、大姐、二姐、三姐,我。

3:在大哥和大姐之间,母亲曾经生育过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但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都先后因为疾病而夭折,这是母亲一生最大的痛,几乎流干了母亲一生的眼泪。

2:母亲曾抚养、照顾过两个他人家的男孩。

母亲刚生下大姐后不久回娘家茂田村居住,邻县通城县的熊家村跟茂田村相邻,熊家村一妇女产后大出血死亡,留下一男婴,男婴的父亲轻微弱智,在当时条件下,没人照料的男婴眼看只有死路一条。

母亲得知情况后,于心不忍,主动要求把那男孩带到身边来抚养,那时候正值三年困难时期。

此后两年多的艰苦岁月里,母亲对熊家男孩视同已出,属于大姐的食物衣服,也一视同仁地分一半给熊家男孩,一直到把男孩带到两岁半,男孩能说话能跑能跳了,才放心地把男孩送回给他父亲。

此后几十年,母亲很长时间再也没能看见过这个男孩,但有时候听到娘家人说这个男孩回到父亲身边后,还经常跑到屋前一小山上,远远地喊着:“我要去妈妈那”的时候,母亲的脸上总是浮现出舒心的笑容。

小时候,有一次我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本连环画《弃儿》,我把故事内容讲给妈妈听,妈妈听完后淡淡地一笑:“我以前也抚养过这样一个男孩。”

于是,母亲给我讲了她抚养过的另外一个男孩的往事。

那是大概1973年的时候,我们村组来了一个流浪小男孩,约摸八九岁的样子,衣衫褴褛,额头上一个很大的伤口,估计流血很多,所以男孩自己踩碎木炭,在伤口上撒了些木炭粉止血,留下了很大一块黑色的印记,看上去很吓人。

后来得知这男孩是附近湖北某县农村的,父母离异,抚养他的外婆虐待他,他额头上的伤口就是被恶狠外婆用铁火钳抽的,我们村组的几个调皮的男孩看他无家可归,便经常欺负他,学斗地主的样子,把他绑到树上,画花脸,剪头发。

三姐那时候只有五六岁大,善良的三姐每次看到那男孩被欺负,都被吓得哇哇大哭。

母亲又于心不忍,大发善心,把那流浪的男孩领回家,在我们家吃住。

那个年代,对流动人口很敏感,村组干部怕出事担责任,那男孩在我家吃住了三个月后,就被村组干部吓唬着逃跑了。

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母亲光是在对待这两个外人男孩身上,不说是救了两条命,至少也是救了一条半。

但往后的岁月,命运却对母亲有着太大的不公。

(二)

第二个算式:89-50=39。

母亲怀上我的时候,已经是年过46 岁,身体虚弱,腹中的我因为没营养长不大,三个多月了,母亲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一直以为是自己身体虚弱的症状。

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接近47岁。我生下来的时候不足3斤,与其说是一个婴儿,不如说更像一只耗子。

母亲身体虚弱,没有半滴奶,那年代也更没有羊奶牛奶,就是靠母亲和姐姐们打磨一些米浆水,拌上城里姨妈寄过来的一些白糖给我吃。

我居然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可能也算是对母亲晚年生活最大的慰藉。

然而,就在我3岁左右的时候,母亲的眼睛渐渐看不清了,现在估计应该属于白内障症状,但那时候我家根本没条件去城里医院检查。

母亲治病心切,轻信了骗子庸医,去了邻县平江县一个号称能治疗眼疾的医生家中。动了手术后,母亲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那骗子庸医说:“你放心,手术没问题,你只是暂时看不见,回家休息两个月就好了。”

善良的母亲便回到了家,几个月后还是看不见。那时候,我家既出不起车钱,家里又没有两个劳动力带着去找那骗子庸医,母亲只能独自承担了失明和被欺骗的双重痛苦,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那时候,母亲 50 岁,在往后的39 年漫长岁月里,母亲一直生活在无尽的黑暗世界中。

(三)

我的父亲最初是个文化人,解放初期,因为他相对文化程度高,曾经担任过乡干部,但他善良胆小,在斗地主成为日常重要工作的环境下,他每次斗地主都不敢去参加,而是吓得躲回家里,明显不适应当时革命工作的需要。

父亲于是被人排挤,只得去做了一名教师。

但教师的职位后来也被人眼红,父亲再次被人算计,成为了一名彻底的“无产”农民。

在此之前,父亲一直是个读书人,也一直干的是读书人的事,对农活不熟悉,所以在50多岁突然被迫成为了农民之后,很多农活都不会干,赚不到钱,菜也种不好。

童年给我的印象,我家一直就是弱势和贫穷的代表——父亲不会干农活,母亲双目失明,大哥腿残疾,我个子矮小。

我的童年是在嘲弄中长大的,我的性格内向自卑,可能也与这有关。

一个家庭的式微,在共存关系依赖性更强的农村,更能感受到世态炎凉。

我们姊妹每次与其他人家的小孩发生冲突后,母亲总是不问青红皂白,先把自家孩子一顿痛打,以求息事宁人,一家人委屈地生存。

多年之后,我们有时候聊起过去母亲的教育方式,免不了抱怨。

母亲也满是委屈道:“如果当时我不那样做,人家会来我们家找更大麻烦。”

其实我们也清楚,我们的生存之所以这么委屈,原因就是我们家弱势。

(四)

有一次,我们聊起了母亲带过的熊大哥,他人生最重要最艰难的阶段,都是在母亲的倾心照料下才度过的,但几十年过去了,他居然都没来看望过母亲。

我想起了夭折的两哥一姐,又看着身体瘦弱的大姐,不由自主产生某些联想,愤懑地说:“你那时候去照顾别人家孩子做什么?把自己孩子带好就行了,你牺牲了那么多,去救活人家孩子,他几十年都不来看你一眼!”

母亲低头沉默半天,许久才抬起头来,干涸多年的眼皮微微地动了一下,轻轻地叹息一声:“当时我也只是想救人一命,他来不来看我,我也从来没想过。”

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有人传话,后来在2013年、2014年,那熊大哥居然两年春节都来了我家,他进门叫了声“妈妈”,母亲先是一愣,大哥赶忙介绍:“他就是你当年抚养过的熊家男孩。”

母亲立即笑了,干枯多年的眼睛,似乎有光芒迸发出来。

(五)

母亲在面对自家孩子和他人发生冲突的时候胆子很小,但帮助外人的时候,胆子却很大。

当母亲还在娘家做闺女的时候,某次国共两军在茂田村对峙,很多老百姓也搞不清楚到底哪边是国军,哪边是共军,都吓得躲进岩石后面的灌木丛里。

那时候天气炎热,躲在里面的人们都口渴得要死,但谁也不敢出来打水喝。

正当大家都眼巴巴地希望别人出去打水的时候,身为姑娘家的母亲,不顾军队的喊话警告,勇敢地提着木桶,打上一桶水解了众人之渴。

据说,当时就有两粒子弹打在了她身旁。

母亲嫁给父亲后,随父亲居住在我们山区。

我们镇上有一个老地主,经常被人抓出来批判。

其实他只是个所谓的地主,家里无非就是多两分薄田,并非真正的地主恶霸,只是那个年代,基层政府要完成层层摊派的任务,把他划分成了地主。

那老地主知道他这把骨头受不住多次批判,为了躲避抓捕,经常跑进我们人烟稀少的山区。

那个时代的地主,跟现在的杀人犯差不多,谁也不敢让他进屋,怕被追究包庇罪。

但母亲却很大胆,不但让老地主住我家,还给他出谋划策:“镇上人来抓你,你就从后门的小路上山,他们就看不见你了。他们走了,你就下山回来。”

就这样,这个老头成功地躲过了多次抓捕,他感动地对母亲说:“我没多少年日子了,你真善良,我死后一定要保佑你!”

(六)

等我有记忆的时候,哥哥和姐姐都已经长大,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辛劳付出,大部分都是为了我。

我上学的时候,条件很艰苦,上五六年级要走十五六里路,上初中要走二十多里路。

我们一般是周一早上去学校,周三傍晚回来一次,到家拿些菜,周四早上再去学校。

每次从家里去学校,必须半夜就起床,吃些早餐,然后头顶着大月亮出发。

家里没有手表,也没有闹钟,母亲也看不见,什么时候该起床了,什么时候该出发了,全凭报晓的雄鸡叫声。

但我家也不是一直都有雄鸡,很多时候,母亲只能凭两三百米开外的邻居家的雄鸡报晓声,来判断时间。

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母亲都是摸索着起床,给我做好早餐,然后叫醒我。

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我居然也很少迟到,这都是得益于母亲的早起。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母亲,是否是整夜整夜都不敢睡觉,而是一直在默默数着,几百米外那约隐约现的雄鸡报晓声。

(七)

我小的时候,因为营养不良,经常生病,农村又缺医少药,每次我生病的时候,母亲都焦急万分,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相信农村的说法——我被鬼摄走了魂魄。

每当我发烧躺在床上的时候,母亲总用苍凉悠长的声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我“喊魂”,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君岳,快回来哟”。

直到现在,每当我孤寂无助的时候,我总是仿佛能听到多年以前那苍凉悠远的呼唤:“君岳,快回来哟”。

(八)

母亲这次起病,开始并不严重,让我们误认为她就是吃坏了肚子,感染了肠胃炎,只用了一些常用药物治疗。

但几天后,母亲的病情迅速恶化。

农村的邻居和亲戚,都说是寿命到了,不要治疗了,如果死在医院,按农村的说法,对后人不利。

但姐姐还是不肯放弃,力排众议,把母亲接到城里医院治疗了九天,虽然全力救治,但病情继续恶化。

我们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转院治疗,但两家医院给出了相同的结论:“保守治疗无望,手术治疗风险太大,希望渺茫,即便是手术治疗侥幸成功,病人年龄接近 89,身体情况太差,是没有希望出ICU 的。”

如果是别人,对于这样没有希望的手术治疗,我肯定知道应该放弃,但对于辛劳苦命了一辈子的母亲,我的母亲,我却又犹豫了——万一手术成功了呢?

那我的母亲不还可以多陪伴我们一年半载么?

表姐劝道:“出不了ICU,她眼睛看不见,你们不在她身边,她肯定会害怕恐惧的。不管怎么样,她肯定希望你们都陪伴在她身边。”

表哥俯下身子,在母亲耳边轻声说:“姑妈,我们一起回月田,回了家,大家都在你身边,你就不怕了,不痛了。”

此时的母亲,心里却清楚,摇头道:“我不回月田,那里治不了我的病。”

一句话让我们泪如泉涌,想不到此时身受剧烈疼痛的母亲,居然对“生”还有着如此强烈的眷恋!

我们知道,此时的母亲,想用自己干枯的躯体,拼命攒着游丝一般的气息,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在她无边漫长的黑暗世界里努力地生存,为的就是想每多延喘一天,就能多听到我们叫她一声“妈妈”……

(九)

我们不敢跟母亲说明真实病情,只好买了止痛药,含泪带着母亲回到了家中。

母亲似乎也明白了她的病情,再也没说过要治疗的话。

我们几姊妹轮流伺候的过程中,母亲每一次剧烈的呕吐后,总是满含歉意地说:“操劳你们了哟,何时得完?”

几天之后,母亲安详地离开了我们。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他人的歌一直都存在,只是我的母亲,已经托体山阿了,我们再也寻不见她的身影。

每次一回到老家,那一句“妈妈,我回来了”,再也没法说出去……

【后记】

母亲是慈爱的,在我们的成长历程中给了我们很多蜜一般的回忆。

曾经有位诗人说,母亲走了,在世上就成了孤儿。

我想,每一位儿女,都期待自己的母亲健康常在,音容长存,可惜生老病死乃世间常态,淡然接受,或许也是一种智慧。

师兄所述诸多情节,读来都让人落泪,所谓用心用情著文,当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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