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起點有多高呢?

仁宗嘉祐二年(1057),他參加科考,主考官歐陽修讀完他的應試文章,立即要取爲當科第一名,只是因爲他的文風太像歐陽修的學生曾鞏(這位也很牛),爲了避嫌,他把蘇東坡的名次定爲第二名。

全國第二其實也很牛,要知道,他才20歲,在388個全國精英之中幾乎名列榜首,這名頭,足夠讓他在很短的時間內知名於天下。

更何況,後來他又參加制科考試,制科考試,終宋一朝,只舉行了22次,成功通過考試的僅41人,制科共分五等,一、二等虛設,三等爲最高,蘇東坡曾獲三等,另一位三等獲得者是吳育,制科三等,宋代歷史上,只有這二個人獲此榮譽。

就是這樣高的起點,但也有一天,他突然就成了階下囚,並且是在任上被當場鎖拿,又遞解入京,“烏臺詩案”的最大打擊,不是肉體的摧殘,而是精神折磨,103天的冤獄生涯,是他人生的最低點。

從極高跌到極低,也許正是這種極大的落差,造就了蘇東坡。

重獲自由被髮配到黃州時,他開始慢慢地從深淵走向光明,其間,他痛苦、他絕望、他無所適從、他徘徊躑躅、他一度迷失方向、他原本儒家正視人生的積極入世態度,與佛家理論否定人生的虛無融合,又進而認可了道家簡化無爲的人生觀,最後形成了他的混合人生觀。因此,讀蘇東坡在黃州期間的詩詞,最合適理解蘇東坡,比如這首《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一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孤獨是最難打發的,也是最錘鍊一個人的品性的。蘇東坡到黃州之後,他獲得了孤獨的客觀條件,親朋都在遠方,識“時務”的同僚誰也不敢靠近,蘇東坡的反對者們,甚至把與蘇東坡不和的陳慥也貶到黃州,好讓他與蘇東坡作對(後來陳、蘇反倒成了好朋友)。

此時的蘇東坡,真的成了“孤鴻”。

(缺月掛疏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彎彎的月亮掛在梧桐樹梢,更漏將盡,已是夜深人靜時分。“漏”,指的是漏壺,是古時人們計時的器具,從壺中滴水用以計算時間,到夜深時,壺中滴水減少,似乎是斷掉了,所以,“漏斷”指的是夜深。

(故宮博物院藏品:漏壺)

(一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有誰見到幽居之人獨自往來,隱隱約約像是孤雁的影子。這裏的“幽人”,或者是他想象的一個人,或者就是蘇東坡自己,他常常夜飲晚歸(比如《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所以,這種境況,對於蘇東坡,是常態。因爲他孤獨,因爲他沒有朋伴,他需要借酒自我麻醉,以獲得短暫的自我調適。

(飄渺孤鴻影)

他獨自往來,是真正的失羣“孤鴻”,所以,這裏的“幽人”、“孤鴻”其實都是他的自我寫真。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它(他或她)突然驚起又回過頭來,似乎心有怨恨但卻無人理解。孤鴻的戰戰兢兢,正是此刻蘇東坡心境的寫照,他身在黃州,名爲團練副使,實則“不得簽署公事”,其實就是“監視居住”狀態,他隨時都要防備來自反對者們的明槍暗箭,就像一隻驚魂未定的孤雁。

(寂寞沙洲冷)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它揀遍了寒枝卻不肯棲息,甘願在沙洲忍受寂寞淒冷。蘇東坡是高傲的,也是耿介的,他當然可以選擇屈服,投靠某股勢力(棲息下來),那樣,他將不再孤獨,生活狀況可以由此得到改善,但他不願意,他寧肯這樣寂寞着、孤單着,寒冷着、失意着……

蘇東坡打動人的地方,正在於此,他歷盡苦難卻初心不改,他有他自己內心要堅持的東西,爲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價,他爲此付出了一生,不論是改革派王安石得勢還是保守派司馬光得勢,蘇東坡都始終堅持自己內心認定的價值觀,堅決不願趨炎附衆,當然,他也再沒有在仕途上東山再起,他的一生,是真純而堅持自我的一生,也正因爲這份“真純”,才讓他從蘇軾變成了蘇東坡,成了中國文化史上一座讓人敬仰的高峯。

(東坡坐像)

孤單寂寞冷,只不過是蘇東坡堅持“真純”付出代價的衍生品。

在“孤單寂寞冷”中堅持,認清了生活的殘酷真相,依然熱愛生活,是他至爲高貴的品質。我們認可蘇東坡,覺得他可親、可愛,實際上是在向他身上的這種品質致敬,我們喜歡讀他的詩詞,是因爲詩詞,是通向他內心“真純”品質的通道罷了。

(【愛唐宋詞】之46,部分圖片源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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