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天晚上,寶玉剛剛答應襲人了三件事,第二天,他就帶着替人淘漉胭脂膏子的幌子去了黛玉處,當然,他們的住處本就相距不遠,黛玉處也當是他常來常往的所在。

《紅樓夢》第十九回下半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一段雖沒有什麼大事件,只是描寫寶黛這一對兒青梅竹馬的玩伴在一箇中午一起玩耍的生活瑣事,但卻格外好看。曹雪芹就算是寫一件小事,也可以寫得別開生面。就讓我們來細細地讀這一節,仔細其中的細節: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細節一

寶玉去看黛玉至少說明兩件事:1、寶玉對黛玉上心;2、寶玉真的是“雜學旁收”。

睡午覺的時候去黛玉房裏看視,是怕黛玉飯後就睡,這樣不利於養生,因爲會“停食”,不利於消化,寶玉用心細緻,巴巴上去把黛玉“推”醒,並且勸她“痠疼事小,睡出病來的事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多貼心。脂評說,一般的小說,男子進女子臥房,會“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苟且之念”

飯後要動,稍稍消化之後,才能午休。這一類中醫常識,並不在當時蒙童的常規課程以內,寶玉知道這些,薛寶釵說他“雜學旁收”,一點也不錯。

細節二

黛玉也是寶玉的貼心人,他一心就在寶玉身上。

黛玉因看了寶玉左邊腮上有紐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

一個深閨女子,是不可能拿自己貼身帕子替男子擦拭身體的,也只有寶黛這樣青梅竹馬起居一處的,纔有可能有這樣的行爲,也只有黛玉這樣對寶玉上心的人,纔可能發現寶玉腮邊的胭脂。

(一對兒貼心人)

而黛玉責備寶玉的一句話,也很值得思索:

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鮮話兒雲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又有大家不乾淨惹氣。

這裏的“大家”二字很值得思考:

如果賈政聽到寶玉又玩胭脂,結果最壞就是捱打,跟別人何干呢?當然是,只要寶玉捱打,賈母必然遷怒衆人,而黛玉自己也會代憂代痛,傷心難過。黛玉說這樣的話,是真的貼心的話,要比襲人的“花解語”的硬勸貼心得多。

細節三

黛玉的一生心事是寶釵的威脅。所以,當寶玉聞她身上有奇香時(黛玉自然是香的,一則是少女的體香,二則她是絳珠仙草,前世飲的是仙露,不香纔怪),她就問“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因爲寶釵有“冷香丸”藥,所以她問寶玉這樣的話,實是她心底最無奈也最牽掛之事在言語上的自然流露。

(寶黛的溫情日常)

但實際上,如果讀完這一節,我們應當明白,寶玉對對黛玉、寶釵的感情是有差異的:他跟寶釵可以相敬如賓,日常交流心有隔膜;他跟黛玉纔是真正的親密無間,日常交流知心默契,只可惜愛情並不代表婚姻,寶黛愛情的毀滅是美的毀滅,是悲劇,正因此,《紅樓夢》打動人心,入情入理。

細節四

寶玉講了一個小耗子偷香玉的故事,其中有一段:

小耗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一個香玉,滾在香玉堆裏,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地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

這裏有個“分身法”,其實正是曹雪芹創作紅樓的一種重要創作手法,這裏曹雪芹暗暗說了這種塑造人物的方法,用“分身法”寫人物有什麼好處呢?舉個例子,我們知道林黛玉有衆多“分身”,至少晴雯、齡官和妙玉都是黛玉的分身,晴雯得林黛玉的率真無邪,齡官有林黛玉的風采、美貌,妙玉則有林黛玉出身,以及她的孤高和學問。

實際上,這個小耗子,也是寶玉專用來諷刺黛玉的:“我雖年少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不是說黛玉還是說誰?

(我雖年少身弱,卻是法力無邊)

爲什麼這樣寫呢?

這種寫法讓核心人物有了多種人生可能性,也更豐富了小說對於生活的反映維度,現實生活中的人千人千面,總有一種“分身”會讓人覺得親切併產生代入感,有了這些影子一樣的人物存在,會讓我們感到欣喜,感到溫暖,感到親切。

我們會在心中暗想:原來世界真的有這樣的人啊,看到這樣的人,會讓我們覺得自己在世界上並不孤單,其實我們每個人都需要這樣一個“分身”,其實這正是文學的價值。

(【跟着布丁讀《紅樓》】之69,圖片源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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