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御史范进新点了山东学道,成为录取秀才的主考官。临行前,他特意来拜辞恩师周进。周进正是山东人,得知范进去自己的家乡当学道,忽然想起一个人,特意叮嘱范进说,我当初在乡下当教师时,有个名叫荀玫的学生,一直挂念在心。这些年过去,他应该长大成人了,不知道读书读得如何?如果他还在应考,文章还不太差的话,你就给他个秀才吧。

当初,范进考了二十多年秀才都没考上,是周进看他年老落魄,一念相怜将之点中秀才,才让他从此走上飞黄腾达之路。范进对周进感激在心,此时有了报答的机会,当然一诺无辞。

周进此时已是国子监司业,如假包换的高官显贵了。他当初在薛家集薛家集不过教了一年书,荀玫是谁,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深厚情谊,让周大人如此念念不忘?

周进教书时,荀玫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荀家世代务农,他的父亲荀老爹不过是个稍微富裕点的寻常农民而已。

当然了,那时候周进更是潦倒落魄。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依旧是童生,连个秀才都没考上。经人介绍,他来到汶上县薛家集村,借一个庵堂教一群农家孩子读书识字。

在这里,周进过得十分郁闷。

农村孩子很笨也很淘气,没几个爱学习的,一眼看不到就跑到屋外去打瓦踢球,让周老师差不多用尽了全部耐心。

农民们也没多少钱,大家七凑八凑的学费都很微薄,大部分都是三四分银子,只有荀家稍微多一点,给了一钱八分银子。这些加在一起,还不够一个月的饭钱。

除了工作生活的辛苦穷困之外,更有来自同是读书人的鄙夷怠慢,带给周进无处躲避的伤害。

周进初到薛家集时,乡民们凑了一桌席面给他接风。为了尊重他,还特意请了镇上的书生梅玖来作陪。这梅玖刚考上秀才,看到周进偌大年纪还是童生,言语之间十分轻慢。在饭桌上,听说周进吃斋,当即念了一首诗:

“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揭不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还来。”

念完这诗后,还大大咧咧地说:

“‘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着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着!’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起笑起来。周进不好意思。”

周进人穷志短,受此讽刺,却也不敢说什么,唯有忍耐不语。这本是薛家集给周老师的接风宴,没想到梅玖却谈笑风生,成了宴会的主角,衬托得周进更加寒酸落魄。

周进在庙里教书,有一天下雨,一位县上的王举人王惠路过暂留。周进尽管谦卑地接待陪聊,王举人却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到了吃晚饭时,王惠吃着自带的“鸡鱼鸭肉,堆满春台”,而对面前的周进,竟连一句虚让都没有。当然了,便是他想让,吃斋的周进也不会吃,但连句客气也没有,也是太伤人了。

周进只能吃自己的饭食“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对比之下,真是无限凄凉啊。

王惠吃完后,连收拾都不收拾,第二天抬腿就走了。留下

“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

在这段身心都逼仄的日子里,也有些微的温暖,那便是来自荀老爹。

荀老爹就是荀玫的父亲,也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因为比旁人稍微富裕点,在各种分派钱粮时,常被众人挤兑着,比大家都多出很多。请先生教书也是,荀老爹出钱最多——当然,这很可能是荀老爹愿意的。他对周进是发自肺腑地尊重。逢年过节,他都会给周进多送“两个盒子。”时常还

“炒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又送了几回馒头,火烧。”

相比美味的鸡鸭鱼肉,这些面筋豆腐干和馒头火烧实在是太寒素了,简直不值一提。然而,这是周进在最落魄境遇中遇到的最温暖的相待,那是一份家长对老师最诚恳的尊重与敬意。荀老爹是农民,不可能如梅玖、王惠那样善谈,在书中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他只有这些豆腐干和馒头,那是他最朴素的情意。

度过薛家集这段人生至暗时刻后,周进时来运转,捐监生、中举人进士,一路飞黄腾达了。此时,别说鸡鸭鱼肉随便吃,便是他想继续吃斋,也都有精致的素斋任其享用,再也没人敢怠慢讽刺他了。

然而,在周进心中,曾经的那个穷困卑微的老书生始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他一当学道,手中有了权力,便对与自己命运相似的老童生范进心生同情,反复看他的试卷,将之录为秀才,开启了范进的逆袭之路。

所以,当范进要前往山东他的故乡做学道时,他忘记了那些曾经轻慢他鄙夷他的人,却记起了荀玫——我想,他记得的,不仅是那个7岁的少年,更是荀老爹手中的面筋豆腐干,是冒着热气的馒头火烧。所以才拱手拜托范进,“推情拔了他,也了我一番心愿”。

世界苍凉冷漠,人性趋利避害。可无论如何,总有一点微光,曾经照亮过我们卑微暗淡的人生;总有一份豆腐馒头的善与爱,曾经滋养过我们千疮百孔的身心,让我们一生感动,一生珍惜,一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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