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貴正訓練一隻新猴。

猴子騎着小車,楊林貴通過栓在車把和車尾的木杆,輔助猴子掌握方向和平衡。按照計劃,今年春節,楊林貴將和往年一樣,受邀要到一個特色小鎮表演,從正月初一演到十五,報酬兩萬元。

楊林貴是河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猴藝”的資深表演者,除節假日受邀外,他已多年未外出街頭表演過。近年,表演者以四海爲家進行街頭表演的模式逐漸式微,又因新冠肺炎疫情等,更至絕跡。表演開始向景區轉場,也越來越受企業年會、節假日慶典的歡迎。

儘管如此,因年輕人不願接班,還在表演的新野猴戲藝人,僅剩兩百人左右。

2014年10月,河南省新野縣鮑灣村,2歲的於佳鑫懷抱着兩隻小獼猴坐在父親腿上。村裏的孩子大都從小就與猴子非常親近。 澎湃新聞記者 徐曉林 攝

在新野縣獼猴藝術養殖協會會長張俊然看來,新野猴戲還有發展空間,但藝人越來越少也是必然。“以前,耍猴是爲謀生,討口飯喫,現在,年輕人隨便打個工,收入都可以。”

如今,年輕的新野猴戲藝人在思考如何“觸網”,將猴藝視頻化、流量化。

與此同時,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新野獼猴養殖行情大漲。相比往年,猴子價格翻了一番,最貴的賣到兩萬多一隻,依然供不應求。“客戶主要是科研單位,做新冠肺炎疫苗等實驗。可以說,新野獼猴養殖,爲抗疫做出了貢獻。”1月7日,張俊然說。


藝猴正在表演

街頭耍猴絕跡,藝人五年減少一半

新野縣是三國古城。當地從何時有了猴戲?“始於兩漢,興於唐宋,盛於明清,傳至當下”是當地比較認可的說法。在當地出土的“舞樂百戲”系列漢畫像磚上,依稀有猴戲的形象。

2009年,猴藝被評爲河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

多名新野猴戲藝人回憶,上世紀80年代,當地人開始外出耍猴。忙完秋收,上萬人的耍猴隊伍、兩三人一隊,肩挑扁擔,手牽猴狗,浩浩蕩蕩。如新野縣樊集鄉鮑灣村,當年全村95%的人家都養猴、耍猴。如今,該村仍在表演的新野猴藝表演者,只剩10多人。

68歲的張志中,已經20多年沒出去耍猴,現在靠養猴、種地爲生。“過去文化落後,看猴戲的多。錢也值錢,給二分,你還要找人家一分。工人每月36元,耍猴有時一天就賺二十元。”

“這(猴戲)是老輩人傳下來,饑荒時討生計的,不是光彩職業。”新野猴戲藝人於紅波自嘲說,對初中沒讀完的自己來說,當時只這一條路可以走。

1997年,16歲的於紅波就跟着師傅張志中外出耍猴。“條件太艱苦了,交通靠扒火車,風餐露宿,從來不捨得住旅館。出去一次兩三個月,一身衣服、一雙鞋、一條被子。那時候高樓少,下大雪時,就住在別人樓房前沿底下,醒來時,要先捅掉被子口的雪。”

在於紅波看來,街頭猴戲大概率要消亡。“那次獲罪風波後,街頭耍猴就少了很多。”

2014年,4名新野猴戲藝人因無運輸證在黑龍江被追究刑責,引發輿論關注。此後,二審改判4人“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可不認爲是犯罪”。雖然數年後,《陸生野生動物或其產品出省運輸證明》被取消,沒了犯罪風險,但仍要向目的地林業部門提出申請,經許可後方可運輸,無固定目的地的街頭耍猴難以爲繼。

“五年前,全縣還有四五百名猴戲藝人。現在,還在表演的,只剩200多人,而且基本都在景區,街頭耍猴可以說已經絕跡。”新野縣獼猴藝術養殖協會會長張俊然對澎湃新聞說。

多名猴戲藝人分析,街頭耍猴絕跡,有疫情因素,最主要的原因,一是收入問題,二是年輕人選擇多了。“街頭耍猴路越來越窄。你現在出去,先不說運猴的行政許可,交警不讓你耍,衛生不讓你耍,城管不讓你耍,不受待見。年輕一代也不喜歡,人家都想幹乾淨淨的。”

楊林貴是2015年出版的紀實攝影圖書《最後的耍猴人》中的主角,今年63歲。他已多年只在節假日受邀纔出去表演,客戶主要是景區、特色小鎮和企業慶典。今年正月初一到十五,他受邀要到一個特色小鎮表演,談好的價錢是兩萬。這是老客戶,他已去過三年。

往年,市場價是一個人帶三隻猴,每天一千五,受疫情影響,今年降到一千多。2020年春節,楊林貴只表演了兩天,就回老家了。去年表演這塊,他收入近三萬元。


鮑灣村的猴王廟 澎湃新聞記者 段彥超 攝

傳承堪憂,年輕猴戲藝人嘗試“流量化”

新野猴戲藝人於紅波的另一個身份,是南陽市一家旅遊開發公司老闆。

目前,於紅波和江西廬山西海、南京寶華山等景區有合作,除爲景區配套新野猴戲這個非遺表演項目外,還在景區放養猴羣,使遊客在休憩時可以喂猴、與猴羣互動。

這也是目前新野猴戲藝人與景區合作的兩種主要方式。

“許多景區有野猴,但看不到。我們放養的猴,是馴過的。形成習慣後,就不用馴了,但也要管理,否則它可能跑掉。”於紅波介紹,每個景區,猴戲表演和放養管理,少的需要4-6人,多的要8-10人。其中,猴戲藝人工資最高,如果是自己帶藝猴,每月最低8000元。

還有些新野猴戲藝人,承包動物園,或在景區、動物園負責馴養動物。

今年50歲的蘇玉辰,和媳婦兩個人打一份工,負責餵養、訓練北京一家景區萌寵動物園的動物,管喫住,每月1萬元。“所謂一通百通,你會喂猴馴猴,就會馴豚鼠、馴小香豬等。”

臨近春節,因疫情許多景區已停業,不少猴戲藝人都從景區回到老家。有的景區,對過完春節什麼時候營業,猴戲表演還能不能上,都沒明確。

新野縣獼猴藝術養殖協會會長張俊然說,疫情對新野猴戲衝擊不小,使其傳承問題更加突出。在他看來,新野猴戲頗有發展空間,除影視拍攝,現在,企業年會、慶典活動邀請表演的,越來越多,價格也不便宜。“猴戲從地攤,登上了大雅之堂。”

“2020年我們曾到一個教育機構演出,小孩子看到猴,都圍在臺前,喜歡得不得了。”張俊然說,猴戲節目也有提升空間,服裝、道具、表演師傅等,也要進一步包裝。和張俊然的思考不同,老一輩猴戲藝人張志忠,更擔憂傳統猴戲的傳承。


傳統猴戲中的變臉

其介紹,傳統猴戲,特色是唱詞、臉譜。猴子變臉有多張臉譜,包公臉、關公臉、黃忠臉、楊六郎臉、老頭臉、姑娘臉、豬八戒臉、馬武臉、猴臉,變什麼臉要帶對應的帽。至於唱詞,接近當地的地方戲——南陽梆子。但上世紀80年代開始,傳統猴戲逐漸演變爲現代猴藝,偏重雜技、動作、故事性,傳統猴戲消失,非但臉譜少有人會製作,會唱的更沒幾個了。

33歲的于飛,是最年輕的新野猴戲藝人之一,2021年1月13日接受採訪時,他剛從山東一家景區回老家10多天。

“最近很鬧心。”他說,年輕時,因相親被嫌棄是街頭耍猴的,他曾轉行。後來找到景區,才重操舊業。2020年上半年,受疫情影響,景區一直未開,他一度想把猴子賣掉,在老家承包土地,後來景區開了,也就作罷。如今,他再次面臨抉擇。

“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肯定是想傳承下去。但總沒收入,也不是辦法。”于飛說。

于飛曾在視頻平臺開通直播,也經常錄些猴子視頻,最高時,粉絲達到兩萬。但總被一些網友舉報,導致賬戶被封或限制流量——儘管他有合法馴養手續,猴藝還是非遺項目。

“有個女網紅,播播小猴子,就有兩百萬粉絲。”在採訪中,張俊然、於紅波都談到,他們在思考,如何“觸網”,將猴戲和猴子視頻化、流量化。因爲文化素質不高,許多猴戲藝人對新生事物有牴觸情緒,儘管也有人嘗試直播等,但他們的表達能力或客觀條件太差。

“全國網紅最多的是東北。最近,已經有東北的公司來考察過,尋求合作。我們提供猴和合法手續,他們提供女主播,搞直播,拍視頻、情景劇,相信效果會不錯。”張俊然說。


養殖戶正在給小猴拌奶粉 澎湃新聞記者 段彥超 攝

疫情催升“實驗猴”行情,價格漲一倍

因爲自然繁殖,許多新野猴戲藝人家,少的三四隻猴,多的二三十隻。由此,催生了當地的特種獼猴養殖行業,近二十年來,當地養殖規模一直在擴大。

2015年,新野縣大大小小的獼猴養殖場12個,獼猴總數將近4000只。2021年1月6日,南陽市南陽市野生動植物保護站工作人員告訴澎湃新聞,目前,新野縣規模以上(50只以上)獼猴養殖場近30家,獼猴存量六七千只。辦有獼猴馴養繁殖證的藝人約300名,獼猴存量三四千只。

2020年疫情後,許多獼猴養殖戶擔憂獼猴養殖會被禁止,後來才喫了定心丸。讓他們沒想到的是,疫情影響,新野獼猴養殖業行情反而大漲。

“今年養猴的都發財了。”張俊然向澎湃新聞介紹,往年一隻猴七八千元,2020年翻了一番,今年漲到兩萬多。“今年的還沒開始繁育,但只要賣都有人預定,問題是還沒貨。客戶主要是科研單位,用來做新冠肺炎疫苗等實驗。可以說,新野獼猴養殖爲抗疫做了貢獻。”

獼猴養殖場老闆鮑鑫介紹,四五年前,自己不想在外耍猴了,就回了老家,專職獼猴馴養繁殖。從最開始引進種源,規模逐年發展,到目前爲止,蓋有20多間猴舍,養着100多隻獼猴。

澎湃新聞注意到,養殖場堆着許多奶粉空罐,這些都是小猴斷奶後補充營養喝的。“現在猴子生活好得很,早上喫特製飼料,中午水果,晚上用紅薯、蘿蔔等打碎,拌麪蒸饅頭。”

猴舍傳來伴隨鐵閘門“框框”聲的激烈嘶打聲,鮑新的妻子急忙跑過去“勸架”,猴舍馬上安靜下來。鮑鑫說,一隻大公猴的爆發力,比大狗都厲害,因爲它非常敏捷。“根本離不開人,現在猴子處於發情期,像剛纔,如果不及時制止,可能就有猴被咬傷,出現傷殘。”

鮑鑫不願談現在的猴價。他表示,因爲供不應求,有許多來預定的,承諾“到時候市場什麼價,就出什麼價”。在他看來,該行業不好做大,主要是農民沒錢投資,都是滾雪球發展。

南陽市野生動植物保護協會獼猴養殖專業委員會、新野麒麟崗獼猴馴養培訓基地負責人黃愛青從2001年開始養猴,現在養殖場有三四百隻猴。他介紹,當地人對猴子生活習性很熟悉,養殖方面沒有問題。只是,藝猴一般是兩三隻,平時像寶貝一樣,很少生病。規模養殖,疾病就會多一些。“最開始養時,附近有猴子生病了,我就專門買過來,治療、研究。最後,感冒、發燒、拉肚子等常見病,基本都沒問題了。”黃愛青說。

“現在的價錢,比往年翻了一番,市場價一兩萬。賣兩萬多的,那是極個別的。”他說,以往,都是養殖場到處聯繫科研單位、動物園,現在倒了過來,“這個東西(繁育)快不了,一年只生一個。現在還有人來找,但都訂出去了,沒有了。”

養殖場裏的獼猴 澎湃新聞記者 段彥超 攝

黃愛青介紹,有外地科研機構過來,甚至想在當地收購一個養殖場,主要是爲儲備實驗猴資源。其表示,4歲以上的成年猴就是種源,實驗用猴主要是指2-4歲的,也就是商品猴,目前,這個規格的猴子基本全被買走。“出售的時候,都要辦手續,還要打芯片。”

南陽市野生動植物保護站工作人員介紹,獼猴屬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繁育馴養,經營利用等行爲均需要取得野生動物行政主管部門的許可。因爲疫情,實驗猴需求增加,這個行情

會隨疫情結束曇花一現,但從另一方面講,價格漲了上來,想降下去,也不太容易。

養殖場每年可以出售多少隻猴,與存欄數和新繁育數有關。

“野生動物保護法的立法本意,包含鼓勵馴養繁殖、合理開發利用。主要是爲增加種羣數量,用於科學實驗,滿足觀展等需求。根據目前市場需求,獼猴養殖場可以給科研機構儘可能出售一些,但絕不能把種源給賣了。鼓勵他們儘量留一些新繁育的作爲種源,滾動發展,這才符合立法本意,辦場宗旨。”前述工作人員說。

責任編輯:石秀珍 SF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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