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成梁:美國解密印太戰略 對我有何影響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成梁 ]

本週,已經處於窮途末路狀態的特朗普政府在行將下臺之際,突然解密了一份由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NSC)於2018年制定、旨在規定美國在東亞、印度太平洋地區戰略目標與行動指南的《美國印太戰略框架》。而按照美國國內的保密規定,這份標明“Secret”、“Not for foreign Nationals”的文件,理論上應該在三十年後、也就是2050年才能允許解密,不出意外,特朗普政府這番“不講武德”的操作,在大洋兩岸引發了一些風波。

當然了,相對美國的一票“Fake News”藉此機會指責特朗普“不講武德,耗子尾汁”,咱們更應該關注的、也更應該警惕的該是這份《戰略框架》所規定的內容:畢竟一方面,這是美國政府爲數不多的、大方公開基於某地理大區當前的地緣政治局勢所制定的短期、即時戰略目標與行動指南,具備極強的時效性與現實指導意義,遠不是那種“多年後解密”的馬後炮文件能比的。

同時,鑑於它的制定機構是美國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在權威性和真實性上遠遠壓倒了一票民間智庫基於歷史傳統或現實考量對某些戰略問題所做的猜想,即使是從中分析美國政府的戰略底線、思維模式,都是極其有意義的開源情報資料。故而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特朗普倒真的是“神助攻”,在下臺之際以哪怕下臺後洪水滔天的氣魄,爲咱們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

而另一方面,只要稍微掃一眼《印太戰略框架》就可以發現,這份戰略規劃裏放眼望去,滿眼的“China”字樣,諸如在“Objective”裏,這份戰略報告就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己的目標是“Deter China from using military force against the United States and U.S allies or partners,and……to defeat Chinese actions”,要通過威懾的手段“防禦中國的軍事行動”、“保護美國和美國的盟友與夥伴”。

接下來在“Action”環節,這份報告又提出,行動模式包括“拒止中國在第一島鏈獲取制空、制海權”、“保衛第一島鏈內的國家和地區”(包括某個關鍵性海島),以及第三條有所保留的“在第一島鏈之外,全部作戰領域保持優勢地位”。值得注意的是這第三條後面被黑線抹掉了一截,被認爲是“保留對中國本土戰略縱深的常規打擊能力”,且要求美國軍隊也同樣發展“與中國人民解放軍類似的長程打擊能力”,比如中程彈道導彈與高超音速飛行器等等。

此外,在經濟和國際貿易領域,該文件延續了特朗普政府近幾年來對華一以貫之的“貿易戰”論調,要求“提升美國在這一地區的參與度”,並通過官方與民間等宣傳手段,廣泛宣傳所謂的“中國威脅論”,醜化中國的經濟建設與對外貿易,試圖建立起“中國正在危害‘自由貿易體系’”的“國際共識”。

最後,在對印太周邊國家的關係上,這份《美國印太戰略框架》對東亞、印度太平洋地理大區的主要國家在戰略規劃中的地位做了安排,比如印度,該報告就將其稱爲是印太戰略的“基石”,儘管同時抱怨說印度在冷戰及冷戰後在與美國結盟的問題上採取了較爲投機的態度,但該報告依然認爲,要在喜馬拉雅山脈兩側的中印衝突中對印度“施以援手”,提供幫助和情報支持;而比如日本、澳大利亞,美國認爲這兩個國家加上印度,將成爲“印太戰略”的“四邊框架”,建議美國政府在多個問題上與這三國政府展開協調、統一行動步調,共同應對來自東亞大陸的威脅;又比如韓國和朝鮮,這份報告對朝、韓兩國抱有較深刻的不信任感,認爲需要說服朝鮮“生存的唯一道路就是放棄核武器”,而這與朝鮮的戰略底線完全牴觸,是不可能達到的戰略目標,而對於韓國,《美國印太戰略框架》也僅僅用了一句“鼓勵韓國在地區安全事務中發揮應有的作用”,對這樣一個棋子重視程度嚴重不足,而在對東盟諸國的關係中,可以看出美國試圖對東盟各國的戰略步伐進行整合,希望東盟各國“能用一個聲音說話”,但是並未提出具體的行動步驟,對於這一政治集團的重視同樣較輕。

那麼,通過對於這份《美國印太戰略框架》的分析,咱們能夠從中得出何種結論,這份《戰略框架》對於中國的東亞、西太平洋、印度洋地緣政治戰略又有怎樣的影響呢?

咱們先說第一個問題,就美國在東亞地區的地緣政治戰略起碼可以得出三個結論:第一是美國的東亞戰略思維是一以貫之的,具備較強的持續性,所謂的分歧只不過是落在具體的行動手段上;第二是美國的東亞戰略目標是基於零和博弈的想定建立起來的,具備“贏者通喫”的基本特徵,當前的戰略目標與行動模式極具進攻性,且具備了一定的總體戰特徵,而這種零和博弈加進攻性思維可能導致中美兩國關係走向不可知的方向;第三是美國的印太戰略框架不是完全“鐵板一塊”的,它的整體戰略設計並未脫離海洋國家傳統的“離岸平衡”戰略框架,而即使是採用了“離岸平衡”,這份戰略框架在西太主要經濟、政治體的安排上沒有做到完全整合,也留下了大量的可操作空間。

說美國的東亞、西太平洋、印度洋方向的戰略思維“一以貫之”,主要因素在於這份2018年版本的《美國印太戰略框架》與2011年由民主黨奧巴馬政府提出的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並無本質不同:二者都將中國視爲亞洲與太平洋地區最大的“不確定因素”,是需要“平衡”和“恢復均勢”的“戰略對手”,爲了應對中國在亞太地區的影響力拓展,美國需要重新在亞太地區建立領導力、鞏固與亞太地區“同盟”的關係、在經濟政治與軍事方面建立亞太主導權。

從這個角度考量,2011年的“亞太再平衡”戰略與2018年的《印太戰略框架》可以說是大同小異,只不過在具體的行動手段上,“亞太再平衡”戰略較偏重於“軟實力”和對於東亞、東南亞諸國的整合,要求美國以“意識形態外交”開路,高度重視多邊外交和所謂的“前沿部署外交”,將菲律賓、日本、澳大利亞等作爲“外交支點”開展工作,重點通過泛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定整合東亞太平洋地區的經濟體系、共享發展成果,並以經濟聯繫爲基礎逐步排除所謂的“異己國家”的影響力。整套戰略構想相對而言較偏向於“文鬥”。

而從《美國印太戰略框架》看,則具備鮮明的特朗普政府色彩,在美國優先的基礎上充滿了西部牛仔式的說一不二和大包大攬,放眼望去滿眼的“軍事威脅”、“確保優勢”、“打敗敵手”、“建立共識”、“反抗壓迫”:在軍事層面上延續了特朗普政府的“實力決定一切”思維,要求建立更強大、更致命的作戰機器去反擊主要假想敵的威懾;在經濟層面上延續了特朗普政府的“貿易戰”思維,通過單方面的施壓訛詐與輿論抹黑去“破壞”對方的戰略佈勢,當然己方的戰略佈勢則也沒有細細考量;在政治層面上則延續了較爲務實的現實主義政治思維,不再強調所謂的“意識形態當先”,而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只要你能爲我所用,用來打擊主要對手那就一切OK。

相比於民主黨的“文鬥”,這份《框架》的戰略構想更像是“武鬥”。但是,不管是“文鬥”還是“武鬥”,咱們完全可以看出,美國在東亞、西太平洋、印度洋地理區域上的戰略構想是富有連貫性的,並不存在所謂的“特朗普政府對奧巴馬政府的反動”,相應的,在未來四年時間裏,當然也不會存在所謂的“拜登政府對特朗普政府的反動”,這份《印太戰略框架》將持續下去,只會在行動模式上有調整。

說這份《美國印太戰略框架》充滿了“零和博弈思維和進攻性”,一方面,相比奧巴馬政府提出的“亞太再平衡”戰略中同步出臺的與中國維持一定程度的交流往來、在諸如環境保護和氣候變化等問題上保持合作、維持最基本的軍事交流與合作以做到“管控分歧”、“避免失控”等配套策略,《印太戰略框架》沒有提出任何與中國發展友好往來、維持最低限度的合作、避免雙方戰略誤判或因爲局勢高度緊張“擦槍走火”的措施,全篇的重點只有一個:發展盟友,搞死對手,沒有給“合作”或者“交流”留下任何的空間。

而在現實中特朗普政府也確實是這麼做的,文化上的傲慢和戰略上的敵視可見一斑;另一方面,相比民主黨奧巴馬政府的“以忠信爲甲冑,禮義爲幹櫓”(笑),意識形態當先、經濟合作打底、軍事威懾爲後盾的,具備一定“己方佈局、落棋走子”特徵的總體戰略手段,這份《印太戰略框架》將這種“佈局”式的思維改爲了“破壞”式的思維,一切以全力“破壞”對手的佈局走棋爲導向,而伴隨着這種“破壞”的則是全方位多形態的對抗性、進攻性思維,既包括了軍事對抗,也包括了經濟對抗,還包括了意識形態對抗,以“對抗”作爲戰略基調。

同時,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美國印太戰略框架》在對抗的基調上,對整個第一島鏈內部的部分國家和地區做出了“獅子大開口”式的安全保證:要求美國軍隊的作戰機器足以“拒止”(Denying)中國海空軍在第一島鏈內的制空權與制海權(值得注意的是美國用了具備被動意義的“拒止”)、要求美國軍隊在戰時足以“保衛”(Defend)第一島鏈內的盟國與夥伴、要求美國軍隊必須在第一島鏈外的所有領域(Domain)維持支配(Domin)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美國向第一島鏈內國家做出的安全保證,在極大程度上與中國在這一地區的戰略利益尤其是咱們已經聲明過的“國家核心利益”有重大沖突,在目前中美兩國既缺乏戰略互信,也缺乏威脅管控渠道,更缺乏基本的交流與合作的情況下,在美國的這份《印太戰略框架》本身就具備極強進攻性的情況下,美國對東亞部分國家和地區做出的安全保證是否會導致部分地區戰略誤判,戰略誤判是否又會導致中美兩國直接對撞,直接對撞是否會因爲無法管控對抗強度而爆發更大的對撞,從而徹底破壞太平洋兩岸的關係,乃至導致整個世界格局向更不可知的方向發生轉變,筆者認爲這是完全可能的。

最後,從這份《美國印太戰略框架》的總體設計上看,體現出的是濃厚的舊海權國家的“離岸平衡”式思維,其實原先的“亞太再平衡”戰略體現出的也是同樣的思維模式,只不過在“平衡手”的選擇上有一定的區別:“亞太再平衡”中美國選擇的平衡手以東亞、東南亞、南太平洋的幾個傳統“盟友”爲主,賦予了日本、菲律賓和澳大利亞以較高的戰略自由度,並準備在泰國和緬甸形成突破。而這份《印太戰略框架》則強調所謂的“日本、印度、澳大利亞”“四邊關係”,放棄了原本在東盟與東南亞的經營,其中又以印度這樣一個大國着墨最多,試圖形成“兩個海權國家”(日、澳)+“一個海陸二元化國家”(印度)同時從東南兩方向對中國形成戰略牽制的格局。

當然了,作爲“離岸平衡”的慣例,平衡手選擇的制衡方應當是具備較強的發展稟賦、但相比制衡對象發展仍顯不足的次一級強國,在這方面《美國印太戰略框架》的表現無疑要好於“亞太再平衡”,畢竟指望日本和菲律賓、泰國這樣的國家去牽制中國,只能說明美國也是想瞎了心了,搞不好最後這倆國家成了日本的勢力範圍。相比而言,《框架》中選擇的印度、日本、澳大利亞,都屬於地區強國範疇,且誰也不會輕易讓另一個國家侵犯自己的勢力範圍,既便於合力牽制中國,也便於各國互相牽制,美國的這一招選的確實比“亞太再平衡”高明。

當然,相對而言,《美國印太戰略框架》中體現出的“四邊關係”,並未涵蓋掉東亞、西太平洋、印度洋範圍內的主要經濟與政治實體,諸如具備極強的經濟增長稟賦的東南亞各國,具備一定的產業優勢的韓國和具備較強發展潛力的朝鮮都未被涵蓋在這份《框架》的核心裏;同時,作爲一份“離岸平衡”的說明書,這份《美國印太戰略框架》自然也不可能牽涉到大陸性政策,尤其是被麥金德看重的中亞、近東地區的陸權,它的整體思維模式並未脫離布熱津斯基時代對東亞的戰略安排;最後,就算是這“四邊關係”,這“四邊”也無法做到鐵板一塊,而是也分個親疏遠近、有個薄弱環節的。

某種意義上來說,印度就是這個四邊關係中最薄弱的一環,一方面發展紅利遠未完全釋放、且在完成深刻的社會改革之前想要釋放也不可能,另一方面卻又一口爛牙而胃口極好,最後僅從這份《框架》就可以看出,相比美國能夠完全控制的日本、相比跟在美國後面死心塌地的澳大利亞,印度這個國家美國始終有點“不放心”。而這種戰略安排上的疏漏與“四邊關係”中的薄弱環節,在很大程度上將成爲我方通過綜合性手段反制乃至實現“戰略破局”的關鍵環節。

那麼,面對美國已然解密的《印太戰略框架》,也面對即使拜登政府上臺、在戰略思維與總體指導方針方面也不會有太大調整的美國東亞、太平洋、印度洋戰略,咱們應當如何反制呢?

責任編輯:武曉東 SN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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