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源:中國要崛起,基礎科研需要“講實話”

兩週前我接受《科工力量》的訪問,表面上從“假大空”談起,但實際上是對新時代的中國學術管理做一些具體的建議。新時代是什麼意思?我指的是經過中美貿易戰的教訓,中國在2020年推出全新的“雙循環”經濟戰略之後的時代。

“雙循環”戰略的產業管理,自然有中國政府內部的專業人員協調,無需外人置喙。但是它間接地對整個學術界有了全新的要求,這是一個很嚴重的長期問題,因爲隨着時間流逝,新科技必然會不斷被髮明、新產業必然會不斷湧現,如果學術管理不做出適當的因應,那麼中國在高精尖產業上永遠都是被動、追趕的局面。

這個在學術管理上“質變”的新局面,可以簡單歸納爲兩個絕對的優先考慮,亦即實用性和獨立性。在實用性方面,被行業利益集團人爲扭曲的投資浪費,從來都不是好事,但在當前局面下,更加不能容忍。

在獨立性方面,中國改革開放40年的經歷,主要是在落後西方先進技術好幾代的背景下做追趕,所以有很多近路可抄,例如研究方面絕對確定,合作、交流、引進也始終是效率最高的手段。但是在“雙循環”的新時代,攻關重點都是世界先進的技術,正是外國嚴密保護的機密,只能由中國科研人員獨立完成。在這個過程中,正確的技術選擇沒有前例可循,學術管理單位必須將有限的資源,合理、高效地配置到最重要、最有前景的方向上,而這剛好是中國政府最欠缺的經驗。

我在《科工力量》的訪談中,給出了簡單、基本的研究資源分配原則,以及好幾個切實的案例,希望中國的學術管理單位能夠參考。

以下爲採訪實錄:

科工力量:王先生您好。今天我們這檔節目是由觀察者網連線王孟源先生,王先生是哈佛大學物理學博士,在美國已經30多年了,而且他有一個博客叫以事實與邏輯組成,王先生,您這個博客是什麼時候開始寫的?

王孟源:我是80年代從臺灣畢業,然後在金門當過兩年兵後到美國求學,到哈佛去唸物理博士。到現在三十幾年,原本我很少回臺灣,除了我祖父母過世時回去參加喪禮之外,沒有回去。然後到2013年,我爸媽身體不好了,不能夠再來美國跟我住了,所以我帶着小孩,利用暑假回去。

那時候看到《自由時報》和我老家臺南縣那些親戚朋友的談話,我覺得他們的公共論壇的水平非常低,比美國還要低很多,當時大喫一驚,回到美國之後就有了做些貢獻的想法。

因爲當時我關心臺灣新聞主要是看《中國時報》,所以到2014年初,我就寫了一封信——真的是用郵寄的,寄給《中國時報》總經理,跟他說我想要幫忙寫一些文章,介紹一些國際外交、政治、軍事的一些基本事實,這樣子媒體還有大衆的討論,能至少有一些比較真實的根據,而不是完全在想象的空間裏面完成。

他後來回信說我們剛好要開一個博客欄目,你可以作爲我們的一個博客作者,所以2014年夏天,我就成爲他們基本上唯一一個講政經話題的博客作者。

一開始是寫軍事,這倒不是因爲我是什麼軍事專家,而是因爲我認爲臺海情勢的這個觀念和政治分析,如果沒有對軍事態勢有正確的理解(就行不通)。當時臺灣的輿論,不分藍綠,都仍然是生活在50、60年代,認爲美軍用過的過期裝備可以輕易的比共軍的裝備還要先進。他們都是這樣的習慣思維,還沒有理解時代已經變了。所以我在2014年剛開始寫的時候,有一半文章是寫軍事,主要是因爲臺灣民衆要理解怎樣好好分析臺灣的未來,第一必須要了解這個事情。

然後逐步開始寫其他方面,就是“外交”、政治跟科普。科普的話倒是很簡單,因爲我本身是物理出身,學的高能物理。到了2016年我簡單科普了一些高能物理的事情,結果引發丘成桐的不滿。他當時出版了一本書在推銷大對撞機,我批評這個是完全的空話跟謊言,他對着記者反駁了幾句,然後這個爭論就升級了,後來楊振寧楊先生也參與。我想公衆、華語世界第一次對一個大型科研計劃是否值得投資,有了一次公共論壇上的示範,我能夠參與或者其實是始作俑者,覺得與有榮焉。

我加入高能物理的時候,標準模型其實已經做出來十幾年了,高能物理在標準模型完成的1974年之後,到現在46年根本沒有沒有任何進步,那也是我後來離開的原因之一。

離開之後做金融。剛好我加入的是一個做程序交易的,當時沒有真正的程序交易,這家銀行是法國的BNP,當時是美國半自動程序交易的參與者之一,在90年代剛剛開始有數理博士去參與這些金融研究,我是(BNP)第一個過去幫他們做這些金融研究的(博士)。用現在的語言來講,就是大數據分析,把以往交易結果拿來分析,看看怎樣買賣更賺錢。

到了2000年,我被瑞士聯合銀行挖角過去,因爲他們沒有程序交易的經驗,所以我被挖過去幫他們做。然後我跟他們說,其實我並沒有興趣複製我以前在法國銀行的那些交易程序,我是想要創立世界上第一個全自動的程序交易,用一個超級計算機。他們也說好,因爲我只要了20個人頭跟1000萬美元的資金,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大事,而且他們認爲這是一個戰略上的投資,所以2001年全世界第一個全自動交易程序在紐約啓動,那就是我的成果。我自己僱的人,然後把它做出來。

後來這個美國的程序交易在股票方面被砍了,我一直沒有搞清楚是誰在幕後搞的鬼,但是SEC在2003年改變規定,把股票界的程序交易一天就全部打倒。到了2007年,SEC又准許了,但是因爲有4年空白,結果美國的程序交易都是由芝加哥的公司成功控制,現在美國最大的程序交易公司就是每年幾十幾十億的賺,都是芝加哥來的,原因就是2003年SEC把股票公司的程序交易都砍倒了,芝加哥是做期貨的,期貨在美國有一個不同的監管單位叫做CFTC。

美國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CFTC(圖片來源:CoinDesk)

CFTC沒有砍倒這些程序交易。我的程序交易在2001年成功之後,在2002年跟2003年就有一大堆模仿者,包括芝加哥的模仿者,到2003年SEC把做股票的都砍倒了,就變成只剩下芝加哥這些做期貨的人能夠繼續發展,等到2007年,他們已經是幾十億幾十億地賺,每年的投資額已經漲到1億美元左右。那個時候你要再(作爲)一個新的玩家入場,已經有一個不可跨越的壁壘。

到了2010年,我還記得那些人投資了3億美元重新挖了一條光纜,從芝加哥連到紐約。以前的光纜因爲是繞了一個直角,會延遲幾個微秒,他們覺得那幾個微秒值得花3億美元重新挖一條直線的光纜。後來有人拍了電影,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我不記得電影叫什麼,是過去這兩年拍的(The Hummingbird Project)。

我自己成爲Billionaire的希望破碎之後,到2010年,我覺得要回去跟這些已經很成功、每年上億美元科技投資的公司競爭已經是不可能了,所以就退休了。退休以後,有三四年沒有做什麼事,就在家帶孩子。然後到了2014年開始寫博客,過去這6年基本上是專職的博客作家。

我的興趣很廣泛,我在轉行做金融之後,經濟跟金融的研究自己下了很大的苦功,相信至少達到一般博士學位的階段。事實上我能夠開發全世界第一個全自動程序交易,就可以告訴你,我一直到現在,(應該)仍然是世界上對所謂的市場微結構(Market Microstructure)研究頂尖的幾個人之一。

後來我寫文章就開始從科普一直談到政治跟“外交”,不過有一個主軸是對於美國的認識,因爲我在美國這三十幾年,轉行過兩三次,也認識了一些政商界的精英,聽過一些內幕消息,所以對他們的真相是瞭解得比較清楚。後來這也是我博客上常常舉的議題,就是美國實際運行的真相。我想很多讀者是因爲這一系列的文章而被吸引來的。

科工力量:您本來是爲臺灣讀者寫的,什麼時候發現大陸很多讀者也都在關注你,然後開始有意識地給他們做一些引導和介紹?

王孟源:臺灣跟大陸的人口比是1:50,我想人才數目的比例至少也差不多,哈哈哈。因爲我寫作並不是一般網紅那種隨便空口說白話,其實是一種網上的函授課,就是不收錢,拿大概高年級本科生或者是研究所程度的一些話題來談。

臺灣這樣的人口當然遠遠比不上大陸的多,而且大陸的人有狼性,他們比較願意給反饋,後來討論都是大陸讀者反應的比較熱烈,所以就越談越偏了。到了2016年之後,我基本都是從大陸的視角來看事情,就只有頭兩年纔是純粹爲了臺灣的讀者來寫的。

科工力量:所以您寫對撞機的時候,心裏其實想的是對大陸的項目做一些建議。

王孟源:最開始時候不是,其實是寫給我以前新竹清華的物理系同班同學看的,因爲有同班同學問我這些事情。我先前寫了一篇批評丁肇中的文章,然後他們說哇哦,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黑幕,我就繼續寫了,批評的矛頭也指向了丘成桐,其實這純粹都是要寫給物理系的行內人看的。

科工力量:您能不能給我們的讀者介紹下,您爲什麼說對撞機有很多騙局或者說很多問題?

王孟源:我之所以談對撞機,一方面這是我研究最早的本行,但是另外一個原因是我認爲假大空,學術界的假大空,對一個現代的先進國家是非常嚴重的問題。你現在的國與國的競爭基本上是一個科技上的競爭,組織能力跟科技水平的競爭,科技水平的取決因素就是你的學術界。那學術界要能夠吸引人才,要能夠讓人才發揮作用,它的環境好壞最大的決定因素就在於你怎麼處理假大空,怎麼遏制假大空。

剛好我一直認爲中國政府是全世界效率最高、最理性的政府,但是仍然有一些小的瑕疵,這個學術界的管理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我後來也一直繼續談這些假大空的問題。事實上你把假大空三件事情放在一起,就不是一個很精確的說法,假、大跟空,是三件完全不同的事。

假是絕對不能容許的,如果你作假的話,就應該要驅逐出學術界。

空呢,我剛剛提到現代基本上都是科技立國,所以各個國家都對科技重複投資,競爭非常激烈。我們現在做科研的人員至少比100年前增加了幾十幾百倍,可以討論的有趣話題反而沒有增加的那麼快,結果你有很多論文越來越細、越來越沒有意義。

但這種空是沒有辦法避免的。國家爲了國家的利益需要,必須繼續投資科技。即使是稱職、努力、誠實的研究人員,也不能夠保證每次或者每年所研究出來的結果都真實有意義。這時候你仍然要讓他們發論文,因爲你對科技界、學術界的管理是必須要以論文爲準,但花了一年做了一個很困難的實驗,答案出來沒有任何實用的結果,你必須要容許他們發這個論文,所以空不是問題,我覺得空根本就不應該跟假和大放在一起。

那這個“大”是介於假跟空之間,纔是一個最微妙、也最複雜、要根據不同的情節來做處理的事情。對撞機剛好就是一個很典型的大,而且是大這個類別裏面,誇大其詞類別裏面最糟糕的一個。

歐洲大型強子對撞機(圖片來源:中國日報)

我剛剛提到,我開始談大型對撞機的時候,純粹只是替我的同學做科普。後來丘成桐他沒有想到,這種事情理虧的話就應該避免把事情鬧大,結果他把事情鬧大了。鬧大以後我們正反兩方有機會能把我們的論據都解釋清楚,我想關心這件事的很多讀者是知識分子,華語世界知識分子第一次能夠看到這種深入的專業討論,理性的討論,至少我們這一邊堅持理性的討論,這是很有意義的。

但是如果放到我剛剛說的那個框架上,學術界誇大其詞,我說大對撞機是最糟糕的,爲什麼呢?這不是基礎跟應用的問題。

基礎科研這個標籤只不過代表着,你整個計劃最終的目標是爲了擴展學術領域內知識的自洽性跟完整性,它一般是沒有應用的;應用科學則在於最終的目標有一個確定的可應用價值。但是21世紀的科研跟20世紀不一樣,跟19世紀又不一樣。 21世紀的基礎科研可能需要很多模塊,每一個模塊實際上都有應用,比如說你大對撞機,你還是用得上很多超導磁鐵,這個超導磁鐵本身是一個應用性質的東西,但是他只是大對撞機中的一個模塊。

應用類的東西,比如說像核聚變;很明顯的,你說可控核聚變來發電,這是一個應用,也就是發電,這絕對是一個應用。但是它裏面有很多模塊,其中目前最常常上媒體的是它對等離子體的控制;控制等離子體,這是一個基礎科研,物理所裏面有等離子體研究所,這是一個大的應用項目裏面的一個基礎科研的模塊。

所以我們要討論基礎科研跟應用科學的分別,其實是很複雜的,而且跟我所說的該不該投資,或者是否有必要打擊它誇大的趨向,都沒有什麼因果關係,這通常是理虧的那一方會拿出來作爲煙幕來混淆是非,真正應該用來做衡量標準的,是你所面臨的時限。

我說的不是要多久才能夠做得出來,而是什麼時候國家、社會跟世界需要這個東西。我舉個例子,大型對撞機這東西,它的理論根本就不存在,因爲我剛剛提過這個高能物理的標準模型是1974年做出來的,到現在基本上沒有超過它的理論。標準模型裏面的所有的粒子,最後一個被發現的是Higgs,也就是2012年被發現的希格斯粒子。你要再建一個新的大對撞機,那很顯然的就連理論基礎都沒有,更不用說應用價值。

對這種事情,我覺得一個很簡單的標準,就是50年之內有沒有應用價值,沒有的話等於是完全沒有應用價值,完全沒有應用價值的話,不是不能投資,而是要跟其他完全沒有應用價值的基礎科研放在一起比較。

你這個東西要幾千億,別人只需要10萬塊。張益唐做出10年一次的數學界大突破的時候,他的一年的薪水大概也就是10萬人民幣級別,他只是一個大一微積分的講師,利用自己空閒時間在圖書館裏面做出來一個突破。那你大對撞機的基礎科研,有沒有張益唐的研究那麼重要呢?沒有,絕對沒有,但是你比他貴一百萬倍,怎麼解釋?你必須要解釋爲什麼同樣是沒有應用價值的東西,人家出的論文就只有你的一百萬分之一重要,這是他們必須要回答的問題。但是我每次提出質疑,他們就說我在侮辱基礎科研。基礎科研仍然也有輕重緩急,仍然也有性價比,要比這些性價比。

你必須要公平地比性價比,因爲事實上像大對撞機這種東西,就是整個行業1000個人合起來,用一般基礎科研人員1000倍的政治能量來騙取10的6次方就是100萬倍的資金,但是他所做的研究其實是同一個級別的,幾千億做出來的論文的重要性跟10萬塊做出來的論文的重要性是一樣的,只不過是這邊要花1000倍的人力、要花100萬倍的金錢。

你說他們這是在代表基礎科研,還是在危害基礎科研?我認爲是在危害基礎科研。因爲你金錢投入進去,就有100萬個其他的基礎科研沒辦法拿到錢,你人力投進去,就有1000個其他的基礎科研沒有博士沒有人才來做研發。

所以我認爲假大空裏面這個“大”,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它讓國家做出錯誤的投資決定。這種誇大其詞,解決的方案就是必須要誠實地檢討個別科研計劃對國家需求的重要性和時限性。也就是國家需求的體現,第一個關卡是50年,50年之內能不能做出實際貢獻?對撞機是1千年、1萬年都沒有用的,這個我剛剛解釋過了。

下一個,我也在我的博客上寫了三四篇文章討論過的,是可控核聚變。我不曉得你有沒有興趣,核聚變這件事情比對撞機好一點:它同樣是一整個行業、也就是做等離子體那行的人都想要拿這個錢;不過它的物理理論至少是真的、實在的,這一點比大對撞機要強很多。

但是它的應用前途跟對撞機一樣:永遠都不會有用。我這樣講出來很多很多,不是物理專業的讀者不相信,可是事實上道理很簡單,推廣這些可控核聚變的人所說的好處,講來講去就是三件事:無限、清潔、廉價的能源。

每一個都是謊言。很簡單,你只要追根究底問他們到底哪裏是無限、到底哪裏是清潔、到底哪裏是廉價,每一句都很簡單就可以決定是謊言。

核裂變所用的燃料是鈾,它是有點化學毒性的,也有一點放射性的。它的年產量是6萬噸,所以算是有限的。但是核聚變的燃料是什麼?它是一半Deuterium一半Tritium。 Deuterium就是氘,氫的同位素。 Tritium也是氫的同位素,應該叫做氚,我想。 氘的確是無限的,海水中不知道有多少億噸,然後分離也不是特別的貴。分離出來大概跟鈾礦的價錢差不多,所以的確是無限的,然後說廉價也勉勉強強。

但氚是一個半衰期很短的放射性同位素。它的半衰期很短,代表它很快就衰變,衰變的時候會放出β輻射,所以它的放射毒性非常的高,氚是一個很嚴重的放射性污染源。還好因爲它的半衰期很短,所以地球形成的時候所包含的氚早就衰退衰變光了。

全世界估計整個地球的氚含量大概不到100公斤,主要來自宇宙線撞擊大氣層外緣的氫原子。這不是已經提純的礦產,而是所有的地球大氣層中這樣散佈的氚一共也不到100公斤。放在倉庫裏面的,已經被人爲地收集起來的,即使它早已是極爲重要的軍事戰略物資,也不到20公斤,這樣子的東西怎麼能夠叫做無限?世界上大概只有兩三種其他的同位素是比氚還要稀缺的,你怎麼能夠叫做無限?

生產氚不但非常的昂貴,而且非常的危險。人類在三里島之前,最嚴重的核事故發生在1957年的英國一個叫溫斯凱爾(Windscale)的發電站。其實它不是真正的發電站,是專門用來生產氚的反應爐。原因是當時的英國急着要部署氫彈,做氫彈也需要氚,所以他們就專門做了一個反應爐來生產氚,然後泄漏了,起火燃燒泄漏了。

泄漏以後有多糟糕?是國際原子能協會規定的第5級。第5級就是跟三里島並列。人類史上只有福島是第6級,然後切爾諾貝利是更高一點,這是第一名,第二名福島, 溫斯凱爾和三里島並列第三名。像這樣子的東西,你怎麼能說它是清潔?你怎麼能說它是廉價?

而且氚因爲是氫的同位素,而氫原子直徑很小,反應爐的熱機又必定是高溫,它很容易就滲透到任何容器跟管道材料的晶格里面,所以很容易泄漏。英國科學家在去年剛剛做出一個實驗,發現即使在實驗室條件之下,不管你再怎麼小心,用最貴的材料來做管道, 氚在被集中回收之前就會損失超過10%。這10%跑到哪裏去了,跑到管道壁裏面去了,然後從管道壁又可以泄露到外面,就是大氣。

一個高放射性的東西,用鉛用鋼都擋不住,這不是比鈾還要更糟糕很多?

2016年開始,美國的能源部開始投資第4代核電廠,其中一個投資方向是所謂的熔鹽堆,這個我也寫了博文來解釋過。

去年我去看了他們這些4年前拿到錢開始加速研究的熔鹽堆研究,這些美國團隊的進度報告說他們設計的一個重點,就是要儘量減低氚的產量,就是不小心產生了一點點氚,他們都認爲是很大的問題。爲什麼?因爲氚會混到冷卻劑裏面,然後從冷卻劑在第一個熱迴路滲透到管道里面,然後從管道滲透到第二回路的的水裏面,從第二管道的水再滲透到第三回路,這個東西是要去推動蒸汽輪機的,從蒸汽輪機那邊用過之後,就要排熱排到大氣,或者是當廢水排除到河水裏面,氚都會跑到那邊去。

一個高放射性元素,用鋼管什麼都擋不住的,這東西危險得不得了,結果他們這些搞核聚變的人,一句話都不提,居然還說他們做的是無限、廉價、清潔的能源。

其實剛好相反,核聚變所需的燃料是人類所知最稀缺的同位素之一,非常的危險,放射性極強,價格極爲昂貴,比黃金貴了幾億倍。而且這些是物理性質,是沒有工程上的解決方案的。

除了氚燃料的問題之外,還有快中子的問題。快中子會引起所謂的嬗變(Nuclear Transmutation):你這些快中子打到了任何一個我們常用的原子核,不管是鋁、還是合金鋼,它們打進去以後,那些原子核會變成其他的原子核,變成有放射性的同位素;氚就是這樣產生的,就是當快中子打到鋰(Lithium)的時候,會產生氚。人類的機器總還是要用原子來做的,這些快中子打到上面,而且聚變堆的快中子比裂變堆的快中子多幾百倍,每個中子的能量高7倍,等於是高1000倍以上的總能量,打到這些發電站的器材上面,事實上無法解決。

從宏觀來看,核聚變在50年之內絕對不可能有應用,應該跟着其他所有純粹沒有應用的基礎科研一起排隊,不能夠因爲你的政治能量大,整個行業幾千個人聯合起來,就插隊搶到別人前面去了。

很多數學、或者生物、或者化學,或者其他的物理項目,他們只需要十萬、百萬、千萬就可以做出很好的基礎研究;這些要花幾十億、幾百億、幾千億的,所產生的論文並沒有比人家好幾千倍、幾百倍,怎麼能夠要求幾千倍、幾萬倍的資金呢?所以我認爲這是相關科學誇大其詞很不好的影響。

下一個例子,稍好一點,量子計算跟AI。我把量子計算跟AI放在一起,因爲剛好谷歌兩個都做,而且都在去年跟今年做了很多誇大的宣傳。

量子計算這個東西,我去年寫了一篇論文詳細地解釋了,它其實有一個很明確的應用,要破解目前常見的密碼。

我們現在的互聯網,是社會和經濟很重要的一個基本結構要素,我們在互聯網上所做的任何通訊,靠的都是加密解密。量子計算原則上可以破解裏面很多重要的加密方法,包括像比特幣這種東西,如果量子計算真的做出來了,那麼一夕之間這些密碼就被推翻。

但問題是谷歌去年出來吹噓了一陣子,他們有53個位的量子計算器,事實上距離能夠破解這些目前常用的互聯網密碼,還有8個數量級。 8個數量級是什麼意思?你記得摩爾定律,他是每兩年密度加倍。基本上是每一個世代,性能提升1.5倍。

8個數量級的話,是大概三四十個世代。在可以實用之前的三四十個世代之前,有沒有必要搶佔第一名?其實是沒有必要的,因爲從一個世代到一個世代都是超趕的機會。即使是像芯片這樣子,每一個世代都有很大的經濟效益。它們的應用不是像量子計算到了8個數量級之後纔有經濟效益,而是從1970年代開始做芯片,馬上就有經濟效益,而且經濟效益越來越大,再用商業回饋來反過來投資下一個世代的技術,就是這樣子還花了四十幾年。

量子計算能不能順利地沒有利潤、純靠投資搞四十幾年,然後做到8個數量級的進步呢?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以這個時候基本上應該也當做一個沒有太大應用價值的基礎科研,但是比核聚變好一點,因爲它在50年內的應用可能性還是存在一點點的,而且它有戰略價值,所以可以歸類爲“10年以上”,可以留在第一梯隊的尾巴,但是絕對沒有理由說大幅投資要求超趕所有的競爭對手。

AI剛好相反,相反在什麼地方?2020年1月,谷歌AI宣佈,它能夠準確的診斷乳癌。到了11月,宣佈能夠準確的預測蛋白質摺疊。蛋白質摺疊是目前生物學界基礎科研最大的、第一級的問題之一,一旦解決了,在製藥還有基因研究上面都立刻會有顛覆性的影響。

這就是爲什麼我常常在博客上好像偏袒生物的理由:因爲生物跟物理不一樣,生物基礎科研的應用期限仍然是隻有10年左右,即使是最基礎的科研,都是10年之內都可能有應用的。

20年前他們纔剛剛對人類基因做全解碼,那是一個完全純粹的基礎科研,但是很快地在10年左右就有了一些應用。 2012年我們有CRISPR(clustered regularly interspaced short palindromic repeats——觀察者網注)、基因剪接的技術,現在也是有越來越多的應用出來。這些都是生物界的基礎研究,它的應用週期其實就是10年左右,所以它是很值得投資的。同樣是基礎科研,生物跟物理就很不一樣。

谷歌AI能夠準確的預測蛋白質折迭,這就是我剛纔提過,一個基礎科研的項目中的一個應用模塊,而且這個應用模塊本身可以被獨立的檢討,看看他是不是說了實話,所以他的誇大其詞我覺得完全不是問題:因爲你一年之內就會被檢驗出是不是真的有效,如果有效,10年之內就有顛覆全世界人類社會的影響,所以是非常值得重視的。

結果你看美國學術界對谷歌的量子計算論文沒有任何批判,反而是對谷歌AI上個月的宣佈,學術界就聯名寫到學術期刊上面去批評、說它不夠嚴謹,實際原因是什麼呢?

原因是這些行內人在乎的只是他們自己的經費。

谷歌AI如果成功的話,現在在做蛋白質摺疊的幾千個團隊,他們的經費都會有問題。但是量子計算正因爲它沒有什麼實際的應用,所以做量子計算的學術界其實都是跟谷歌合作的,它的人數很少,而且資金基本上都是來自谷歌的資助。一個是競爭對手、一個是金主,所以谷歌AI的成就反而更加重要,中國應該想辦法和它競爭、爭做第一梯隊前列;但如果你只看美國行內人的評價的話,會得出相反的結論。

再看下一個階段,就是不到10年就可以做出來的東西。我在博客上也提過,真正要解決目前人類尋求清潔能源、也就是碳排放的問題,最重要的技術其實是能量的儲藏,能源能量的儲藏就是電能的儲藏,這裏面最好的解決方案是液流電池。那麼這種東西,中國就應該追求不只是在第一梯隊的前列,而是完全領先,就是我們一家獨大。

的確是這樣的,目前世界上最大的8MWh液流電池就是在中國建設,但這和鋰電池儲能廠已經做到300MWh相比,顯然是投資不足,所以我認爲投資還可以再提升一級。目前中國是在第一梯隊的前列,但是我認爲像這種10年不到就有很重要應用的東西,應該要加大投資變成完全領先。

至於像飛機發動機、大飛機、半導體制造或者是像華爲這樣子被人家掐脖子的事情,它的應用,甚至不是在未來,而是在過去,可以說是30年前就需要的東西,到現在還沒有趕上第一梯隊,它的經費該不該被浪費在其他方面?完全不應該,這種事連提都不用提。

我們現在在還債,還過去就需要的東西,我剛剛其實也提到了,我們現在討論的資源不只是金錢,而且還有人才,真正第一流的人才是很稀缺、很重要的,他們必須要用在刀口上。如果他們都被送進去做對撞機,比如說像歐洲的對撞機,有6000個博士,其中大部分是歐洲人,那這些人才的錯誤配置對歐洲的損害有多大?可能和花費的200多億歐元比起來, 6000個人才的浪費是更嚴重的。

我知道很多人認爲,反正國家有的是錢,就把錢到處亂投就好了。事情不是這樣的,美國在50、60年代一家獨大的時候,曾經佔到世界科研總投資額的70%,但到了80年代就四面楚歌,半導體工業被日本打的灰頭土臉,到了90年代,他們開始檢討以前的投資浪費,就把他們的大對撞機砍掉,1993年,我離開高能物理界就是因爲它被砍掉,所以我自己是切身之痛。

當時我在溫伯格的團隊裏面,溫伯格是當時美國大型對撞機最重要的推手,它的內幕我全都知道。他每個禮拜兩次跟我們彙報進度,我是真正在內部聽到他怎麼樣想要忽悠國家。那時候心裏就覺得很奇怪,你這種完全是爲了行業山頭小集團的利益,來浪費國家跟人類世界的財富,怎麼能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後來美國就有其他的諾貝爾獎得主出面,爲了公益而得罪人。中國文化更加不喜歡得罪人,更加不喜歡說實話,這是一個更大的問題。學術界和稀泥的態度非常普遍,這會是中國成爲世界領先科技大國的一個重要掣肘。

所以我認爲應該攤出來跟大家討論。因爲我認爲所謂民族性優越與否,就在於這個國家民族,是不是一般的公民都以國家興亡爲己任,看到公益受損就願意站出來說實話,這纔是所謂民族性優劣與否的標準。我們如果容許這些做沒有應用價值研究的大團隊,利用他們的政治能量,來佔據公關跟媒體的頻道,誇大或甚至無中生有,憑空製造出所謂的應用價值跟對國家的貢獻。那麼你投資就會錯誤,就會複製美國在60年代跟70年代的錯誤。

美國在90年代做了檢討之後,把大型對撞機砍掉省了200億美元,甚至把核聚變發電也都砍了,它把錢放哪裏?只放了幾千萬,成立了一個針對半導體制造業的半官方組織,那個半官方組織在5年之內就對美國半導體工業止損,然後進一步確立了其後二十幾年美國在半導體制造器材上的獨霸,有了過去兩年對中國掐脖子的本錢,只花了幾千萬啊。

他如果把那幾百億、幾千億都浪費到其他方面的話,美國科技業現在早就完全垮了。當初靠的,就是有能力、有意願,願意爲國家做事,即使錢沒有很多,仍然願意殫精竭慮爲國家做出長期貢獻的人;另外一方面有人願意出面得罪人,跟國家說你不能夠把錢浪費到這些方面。有這兩種人合作,美國纔在90年代有那個轉折,有了一點點挽救自己經濟前途的中興作爲。

中國還遠遠沒有到全球領先的科技地位。如果想要有那個地位,不能指望有一場戰爭。美國當初在二戰後崛起,是因爲所有其它的先進工業國家把自己都打殘了,我們現在是一個長期和平的環境,中國要和平崛起,必須靠的是比人家優越,優越在哪裏?優越在你的科技發展能力。科技發展能力靠的是什麼?學術界。學術界靠的是什麼?人力、財力和物力的投資。這些投資必須要用在刀口上,你不用在刀口上,後果之嚴重是非常明顯的。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