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AI財經社 牛耕

編輯 | 趙豔秋

1月8日早上,不少投資者正等待寧德時代市值破萬億。前一天收盤時,寧德時代市值超過9800億元。只需要再漲一點,它就能成爲中國最值錢的製造業上市公司。截至2020年年底,中國共有10多家市值超萬億上市公司,除了茅臺,主要是互聯網公司和銀行。

但由寧德時代控股的孫公司,湖南邦普當天發生廢鋁渣爆炸,最終炸碎了寧德時代衝刺萬億市值的美夢。截至1月18日,寧德時代市值爲8943億元。

2020年,乘着有特斯拉的智能電動車浪潮,電池供應商寧德時代股價一路飆升:全年翻了3.5倍。但翻看寧德時代財報,前三季度,營收和利潤雙雙同比下滑。而放眼市場,電池需求和裝機量下降,價格低迷。人們不禁要問,寧德時代憑什麼這麼值錢?

透支了未來20年股價?

基金經理李碩跟同行聊起寧德時代,表示股價“看不懂”:“這個價格,可能把未來20年該漲的都透支完了。”

在2020年,寧德時代的財報絕對算不上出色:Q1、Q2和Q3營收分別同比上漲-9.53%、-4.71%和0.8%,淨利潤分別同比上漲-29.14%、13.27%和4.24%。“我們估計,它全年營收可能維持2019年水平,但毛利率絕對是下降的。”

對動力電池企業來說,2020年絕對是個“災年”。受疫情影響,據中汽研統計,2020年上半年,國內新能源車生產爲35萬輛,同比下滑42%;而動力電池裝機總量爲17.5GWh,同比下滑42%;動力電池公司的銷售收入則同比下滑20.21%。

在需求和裝機量都不好的情況下,動力電池價格也跟着下跌。真鋰電研究院院長墨柯告訴AI財經社,由於2020年電動車價格下滑非常快,車企砍供應商的價格是最直接的。“電池廠沒辦法,只能犧牲自己的利潤。”去年,電池中的電芯成本下降了10%,電池單價更是同比下滑20%以上。

比如,磷酸鐵鋰電芯在2019年年底的價格還是0.9元/瓦時,到2020年年底降到大約0.6元/瓦時。523配比(指鎳在正極比例)的三元鋰電池,在2019年年底大約是1.1元/瓦時,到2020年年底降到大約0.7元/瓦時。有行業人士測算,LG給特斯拉供應的電池,很可能是不掙錢的活。

“電池廠幹也得死,不幹也得死。在2019年,中國有動力電池廠80多家,到2020年死得還剩50家。”李碩說。

但就是在這樣的慘淡行情和低迷營收情況下,2020年寧德時代股價卻一路飆升:在2020年全年翻了3.5倍,股價從年初106元/股漲到年底351元/股,光12月就漲了30%。

“跟LG化學一比較,就能看出寧德時代市值的含金量了。”國內一家三元鋰電池主要公司的副總裁汪行對AI財經社說。

在裝機量上,韓國LG化學與寧德時代可謂不分伯仲。2020年全年,根據韓國SNE Research的數據,寧德時代以34GWh位居第一,LG化學以31GWh位居第二。但兩者市盈率卻天差地別:寧德時代爲198,LG化學爲95。在LG化學的全部營收裏,大約一半來自動力電池部門,而LG化學總市值爲4100億元,寧德時代目前爲8900億元。

爲什麼寧德時代這麼值錢?一位市場研究人員對AI財經社直言,他也說不通。而國內一家主流汽車企業研究院的負責人龐博告訴AI財經社:不能簡單用韓國企業去類比。因爲未來新能源車市場主要看中國。根據工信部公佈的規劃,到2025年,中國新能源車要達到年產500萬輛,而2020年,中國新能源車銷量約爲130萬輛。“寧德時代市值高,我覺得很正常,雖然具體值多少不好分析。”

相對近萬億元市值,寧德時代的利潤也不高。根據寧德時代2020年上半年報,其利潤總額爲25.97億元,其中政府補助爲6.61億元,此外,反映企業投資性資產等變動的公允價值變動損益爲2.87億元。

證券分析師白起也觀察到,“寧德時代的資本遊戲玩得越來越嫺熟了。”它投資自己的供應商,給對方訂單,然後通過股權增值獲益。有些供應商甚至能被它扶持上市,如製造負極材料的普泰來。“據我觀察,這已經成了寧德時代主要的獲利方式之一。”

2020年9月,寧德時代宣佈用190億元投資上下游上市企業,這相當於寧德時代上半年的營收總和。

雖然這樣的投資主要目的可能是把供應鏈串連、管控起來,比如上游的礦產、下游的電池回收業務等,但它也讓寧德時代嚐到了資本運作的甜頭。

成也賭性,敗也賭性

在寧德時代董事長曾毓羣的辦公室裏,掛着“賭性堅強”四個大字。曾有人問起緣由,曾毓羣回答說:光拼是不夠的,那是體力活,“賭”纔是腦力活。

“從技術層面,寧德時代是一家賭性很強的企業。董事長是研發出身,在技術路線上非常激進。”寧德時代研發工程師王力行告訴AI財經社,這家公司的成長,就得益於曾毓羣敢賭的性格。

1968年,曾毓羣出生在福建寧德蕉城區。大學畢業3個月就扔掉鐵飯碗,到廣東一家民營企業做工程師,後與他的上司共同成立了香港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ATL),即寧德時代的前身。

2008年,ATL成立動力電池部門。恰逢北京奧運會,國家補貼新能源車。2011年,ATL乾脆拆分動力電池部門,成立寧德時代(CATL),第一座工廠就位於寧德蕉城。

讓寧德時代真正踏入動力電池圈子的,是寶馬的訂單。在它從ATL獨立前就收到寶馬訂單,一同發來的還有800頁厚厚的生產規範標準。達到這些標準的過程,提升了寧德時代的品質管理和工藝水平。“它也學到車企是怎麼看電池的。”

但當時動力電池市場還是日韓的天下,而國內電池企業都擠在低端的磷酸鐵鋰市場混戰,沒有人敢投高端三元鋰電池。比亞迪董事長王傳福就有判斷:“比亞迪只有做車載磷酸鐵鋰電池,在世界、在中國纔有出路。”

曾毓羣卻不以爲然,不僅生產磷酸鐵鋰,也押注研發三元鋰。“寧德時代在研發上是絕對激進的。”王力行稱,在別家認爲很可能失敗、不予立項的研發路線,在寧德時代很容易獲批。公司組建了超過1000人的豪華研發團隊,死磕技術指標。爲了一個很小的想法,寧德時代願意花幾十萬、上百萬元。

競爭對手魏軍也稱,“在三元鋰電池上,寧德時代有自己的811配方,並且是個系統工程,是copy不來的。”

這給寧德時代很快帶來回報。由於意識到國產電動車發展不順源於動力電池環節的缺失,2016年,政策開始補貼高續航的動力電池,主要就是三元鋰電池。而寧德時代是當時唯一可扶持的目標。

在政策扶持下,寧德時代很快攻佔市場,在2016年營收增長161%,歸母淨利潤增長206%,成爲寧德時代淨利潤最好的階段。

2017年到2019年,寧德時代穩居國內動力電池裝機量全球第一的寶座。截至目前,緊隨其後的是是LG化學、松下、比亞迪、三星、韓國SKI、AESC、國軒高科和中航鋰電。

這種賭性幫助寧德時代發展壯大,但也逐漸顯現出另一面:讓萬億市值巨輪傾覆的風險。

2020年夏天,廣汽新能源的埃安(Aion S)車型發生多起自燃事故,搭載的正是寧德時代的811三元鋰電池。廣汽蔚來乾脆承諾:“車輛如因寧德時代811電池起火,整車全賠”,並號召其他車企效防。寧德時代的811電池一時被推上風口浪尖。

白起告訴AI財經社,他認爲這款產品沒有經過足夠的驗證,就開始上車了。

2020年5月,工信部發布了新的《電動汽車用動力蓄電池安全要求》,特別要求:“電池單體發生熱失控後,電池系統在5分鐘內不起火不爆炸。”這被認爲是針對三元鋰電池提出的要求。

811三元鋰電池的核心是鎳。一位新造車勢力投資人告訴AI財經社:“原來大家都以爲,只要每年把鎳的比例提高,電池能量密度就能年增長10%-15%,到2025年迎來一個爆發點。但鎳非常不穩定,超充容易着火,現在電池廠已經退回更低的鎳配比,再一點點做上來。”

白起則透露,自廣汽自燃的事故後,寧德時代已經不太接新的811電池單子,而老單子爲了不毀約還在繼續做。“暫時把重心退回523電池,然後慢慢爬回6系,再到8系。”

在2020年9月,市場傳聞也稱:寧德時代放棄811電池路線。這把寧德時代的股價單天砸下去8.74%,市值蒸發超過400億元。

對此,寧德時代闢謠稱沒有放棄811。龐博也告訴AI財經社,三元鋰的大方向是對的,不可能放棄。作爲競爭對手的汪行則表示,他了解到寧德時代811三元鋰電池仍有每年兩三千噸的產能,絕非小數目。

但這些自燃事故暴露出來另一個問題。白起透露,他所知道的事故比曝出來的多。據他所知,“某些公司內部一個很普通的市場業務人員,就有100萬元的免簽字權,哪裏有車燒了,少於這個數目都能把嘴封住。”白起強調,“我不是很認同這種解決方式。”

在2016年,曾毓羣辦公室裏“賭性堅強”四個字,變成了“溥博淵泉”,指像蒼天一樣廣大無邊,像淵泉一樣源遠流長。作爲一家制造業公司,技術研發一定要超前,但企業做大後,它同樣需要更穩妥的產品技術迭代路徑,以及技術落地的策略。

硝煙四起

在寧德時代深陷電池事故的輿論危機時,比亞迪也發起猛烈進攻。2020年5月,比亞迪發出三元鋰電池針刺測試視頻,視頻中電池很快起火,暗示這種電池不安全。寧德時代迅速發視頻回應,兩個巨頭你來我往。

比亞迪正加入與寧德時代的競爭中。此前,比亞迪生產的磷酸鐵鋰電池都供給自家電動車。但2020年3月,比亞迪發佈刀片電池,開始向第三方車企供應。其動力電池公司弗迪也尋求拆分上市。王傳福稱,“弗迪將改變中國汽車工業在全球新能源浪潮中的角色和分工。”

在宣佈對外供貨後幾個月,比亞迪副董事長何龍便宣稱:“幾乎所有你能想到的電動汽車品牌,都在和我們探討合作。”據公開消息,福特、長安等多家主要車企都與比亞迪簽訂合作。

這改變了寧德時代的境遇。

通常車企會在一個部件上有2-3個供應商,而車企相對強勢,都是先貨後款。而寧德時代有時是獨家供應商,車企要談判商務條款非常困難。“只有寧德時代是先款後貨,它是國內唯一能要挾車企的供應商,車企早就不爽了。”龐博說。

一位行業人士告訴AI財經社:他跟一些企業聊天時,會聽到對方抱怨“寧德時代有點店大欺客”。在產能緊張時,寧德時代供誰、不供誰,有自己的標準。這讓車企有時陷入核心零部件斷貨的憂慮中。

研發工程師王力行也透露,他們的售後維護確實不像競爭對手那麼周到。2020年3月,以某次專家來寧德時代調研被冷落爲導火索,曾毓羣乾脆發了全員信,批評公司內部的不良風氣,強調要以禮待人、客戶第一。

龐博判斷,僅僅是由於車企的顧慮,就有理由扶持另一家動力電池公司。“據我所知,一汽、東風和長安在抱團與比亞迪談判。”2020年,大衆還入股國軒高科,戴姆勒入股孚能,長城汽車也孵化了蜂巢電池。動力電池烽火四起,是寧德時代不得不面對的困局。

對於隱隱到來的危機,寧德時代也有察覺。龐博參加了一場寧德時代高管出席的飯局。他告訴AI財經社:“他們很有危機意識,怕哪一天車企把他們甩了。”

寧德時代變得主動,已經與車企成立時代上汽、時代一汽、時代廣汽、時代吉利、東風時代等多家公司,來保障供貨。據統計,這些公司規劃產能超過80GWh,不亞於再造一個寧德時代。

在2021年1月16日的中國電動汽車百人會論壇上,曾毓羣也作出判斷:未來5年鋰電池將進入TWh時代,迎來需求井噴。但目前產能供給增長較慢。誰能保證交付,將成爲核心能力。在2020年5月,寧德時代開始募資197億元,希望三年內產能翻番。

根據韓國市場調研機構SNE Research的統計,在2020-2021年,增加產能速度最快的仍是寧德時代和LG化學,翻了將近一倍。而比亞迪動力電池的產能基數較小,並且這一年增長僅爲20%。

從這些擴產佈局上看,雖然未來寧德時代未必能保持目前這麼大的市場份額,但也不至於失去產能龍頭的地位。比亞迪內部一位研發電芯的工程師告訴AI財經社:比亞迪現在的重點還是滿足自己車輛的產能。白起也稱:像比亞迪既當裁判又當運動員,也會讓車企有所顧忌。

在一兩年內,寧德時代還是擴張國內產能,喫下中國電動車的增長紅利。從長遠來看,寧德時代的挑戰在於“國內防守,國外進攻”。“寧德時代已經攻佔了國內每一座車企堡壘。”王力行表示,從長遠來看,寧德時代的目標是發展技術,去跟日韓企業在全球搶生意。

但即便如此,寧德時代如果只停留在單純的電芯和電池包製造業務上,也撐不起這麼高市值。”有動力電池投資人說。因爲單純的製造業務,技術優勢不明顯,在產業鏈上也不具備主動權,寧德時代需要轉型給車企提供整套電池解決方案,包括關鍵的電池管理系統等,才能讓企業更有價值。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汪行、王力行、白起、龐博、李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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