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彈專家2」真正的反骨是什麼?
溫馨提示:本文有劇透,介意請在觀影后閱讀
2020年的尾巴,終究還是讓一部港片點燃了。
戲裏,《拆彈專家2》在爆炸。戲外,人們鬱結了一年的心情也炸了。
正如影片最後的巨浪席捲了陸地上的居民區那樣,影片中那股憤怒隨着青馬大橋的炸燬,蔓延至每個在電影院正襟危坐的觀衆。
人們感嘆,邱禮濤做到了。
他居然站着把錢掙了。
他在同行人逐漸圓滑,刻意麻痹自我的同時,讓劉德華直白地控訴“我不是瘋,我是痛”。
無論銀幕那頭的觀衆感受到的是哪種痛,這種長驅直入都足以讓大家感到痛快。
痛快到很多人忘記了電影的結局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於香港,切爾諾貝利的災難再次上演;
於潘乘風(劉德華 飾)個人,失憶後的記憶始終由他人建構,真正的自我始終處於失落中。
加上影片中各種有意無意的細節,都表明邱禮濤試圖用商業類型片的外殼講述一則現代都市寓言。
你關心什麼,就能從中得出什麼樣的寓意。
不論如何,邱禮濤關心的一點始終沒變——
一個有精神缺陷的人,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一個遊離於體制邊緣的人。
有着文化研究學習背景的邱禮濤從未掩飾過他對反社會人格、無政府主義者等一系列社會邊緣羣體的關注。
即使在一衆“過火”的香港電影導演中,邱禮濤的“反骨”都是獨樹一幟的。
在他的很多電影中,主人公往往因爲自身的某一缺陷被主流社會所排擠,或者天降橫禍打破內心平衡,最終不再堅守社會秩序,決心用私刑回報一切罪惡。(參見著名的《的士判官》《伊波拉病毒》)
這種題材中的人文性顯而易見,但你又不得不承認,粗糙的、快餐式的製作手段使他過去的作品看上去都差點火候。
但這次不同。
邱禮濤罕見地流露出敘事上的耐心。
以往他的人物一旦被壓迫至某個極點,就會極其猛烈地觸底反彈,在“黑化”的道路上幾乎沒有任何內部阻力。人性的複雜完全爲類型片的情節服務。
然而在《拆彈專家2》裏,人物向毀滅狂奔的途中,邱禮濤巧妙地按下一個暫停鍵,然後一切格式化,再把人物放回曾經的處境中,故事便意味深長起來。
所以說,這次邱禮濤的“反骨”升級了——
一開始你以爲這是個英雄故事,結果主角反社會了;
後來你以爲主角們在玩無間道,結果發現這個臥底是假的……
在這種反類型的深處,其核心是潘乘風的四次心理/身份轉變。而這些轉變又與圍繞在他身邊的四個人——代表愛情的龐玲(倪妮 飾)、代表友情的董卓文(劉青雲 飾)、代表理想的馬世軍(謝君豪 飾)息息相關。
這三個人與潘乘風的關係也超出了一般類型片的處理。他們對潘乘風的態度一直不斷打破我們對港產類型片的期許。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潘乘風由痛轉瘋的五年時間,在片中雖然一帶而過,卻是理解人物的重要線索。我們完全是通過其他三個人之口來了解這五年間發生了什麼。
換句話說,潘乘風最最重要的人生轉折,是由他人的不可靠敘事來建構的,而他自己的第一人稱視角卻始終被排除在外。
因此,忠良被逼上梁山的背後,不僅有對警隊內部體制乃至整體社會不公的憤恨,更處處流露出喪失主體性的隱痛。
而在後來的劇情中,潘乘風又一再被誤解,被注入虛假記憶,後又被招安。
正如潘乘風個人所言:“人人都說我襲警,沒人在乎我說什麼。”
真正屬於潘乘風這個人的自我,屬於他的昨天、今天、明天,彷彿一縷遊魂,有人抓不住,有人不關心。
今天,我們就了卻潘乘風一個心願,通過影片中的蛛絲馬跡來還原真相的一種可能性——
潘乘風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導演究竟想借潘乘風這個正邪難辨的人說些什麼?
01定時炸彈
潘乘風是一顆定時炸彈。
這句話是女友龐玲在勸潘乘風放棄與警隊對抗時脫口而出的。
對一個“正常”警員來說,此時的潘乘風顯然已經是一個因身體殘疾導致精神偏激的危險人物。
他打出的黑色橫幅“警隊忘恩負義,用完即棄”觸目驚心。
但對觀衆而言,此時有個疑問在心頭盤旋:
警隊爲何堅持對潘乘風“用完即棄”,沒有絲毫迴旋餘地?
我的答案是,也許潘乘風從加入警隊的那天起,就註定是一顆“定時炸彈”。
如果我們採用馬世軍的說法,二人相識於幼時,那麼,潘乘風從小就是一位嫉世憤俗、熱愛打抱不平的少年。
這個特點在他加入警隊後,又演化成了另一種特質——爲救人連自己的命都不顧。
影片開場,潘乘風解救手握手榴彈的女孩時就充分說明了兩點。
首先,他做事大膽,常常出其不意,對個人生死看得較淡。這從他爲了安撫女孩情緒,脫下自己防彈衣披在女孩身上可以看出來。
其次,他的能力應該在劉青雲之上,同時,他對自己的業務水平有十足的自信,自信到在拆彈期間脫下防彈衣都毫無畏懼。
這場救援行動結束後,潘乘風和董卓文圍繞“救人應不應該搭上自己的命”展開一番討論。董卓文認爲救人的前提是首先保證自己的安全,但潘乘風不以爲然。
這裏在兩人的性格中埋下伏筆,暗示兩人今後不同的人生走向。
潘乘風十分仰仗自己的技術,在緊急關頭可以將目的置於規則之上。
反觀董卓文,體制和規則是必須遵守的底線。
對於警隊高層來說,誰是更適合晉升管理者位置的人選,一目瞭然。
然而每次棘手任務皆由潘乘風主導及善後,又顯示出他在拆彈隊伍中當之無愧的技術骨幹地位。
一個擁有個人英雄主義情緒的骨幹精英,意味着難以約束,意味着隨時可能脫離掌控。
尤其是面臨競爭上崗的當口,領導層如何抉擇成爲一個棘手的難題。
這時,潘乘風突然斷了一條腿,爲面臨這個難題的領導們找到了合適的臺階。
其實,警員因公致殘後繼續留在香港警隊一線在現實中並非沒有先例。
董卓文右手受傷後也依舊可以留在爆炸品處理課(這裏注意,潘乘風多次強調,拆彈用的是手不是腿,而腿受傷的人被調離崗位,手受傷的人不僅可以保留職位,還能不斷晉升)。
結合潘乘風的個性,警隊堅決調他做文職的初衷的確值得玩味。
除此之外,潘乘風與同事的關係亦有蹊蹺之處。
首先是影片中幾乎沒有出現過潘乘風與下屬其樂融融的同框場景。
他炸斷了腿躺在醫院裏,身邊是女友和死黨,當提到早點歸隊的時候,鏡頭給到的是一張照片。
真人既沒到場,也沒有視頻通話,僅僅是一張照片,上面寫幾個字。很難想象,如果是一個深受下屬擁護的leader,大家會用如此冰冷的、毫無互動的方式來安慰和祝福他。
尤其是與片中其他交代細緻的細節相比,此處的敷衍更像是導演的刻意爲之。
其次,當潘乘風在表彰大會上公然抗議警隊時,臺下的下屬表情並非震驚,而是尷尬。
在一番撕扯之時,有警員喊道:“董sir,小心啊。”
但並沒有下屬上前維護潘乘風。
其他幾個場景,如董卓文母親葬禮,又如董卓文來修車行找潘乘風告訴他下屬的近況並聲稱大家都很想他。
在這些場景中,我們非但沒有看到溫情脈脈的戰友情深,反而更從他們的站位(葬禮上,導演刻意用一個鏡頭說明老同事與潘刻意保持距離,且全程無交流)與存在方式(董卓文提起同事,拿出來的依舊是照片)中看到一種疏離感。
我們不妨大膽推測,潘乘風與同事的關係,根本就沒有臺詞中表現的那麼好。
相反,臺詞與鏡頭呈現出的矛盾可能恰恰展示了潘乘風的真實處境,即使在巔峯期,他也並不那麼受到大家歡迎。
待他出事後,大家更是紛紛與他劃清界限。
而那條被炸斷的腿,不僅意味着他失去了健全的肢體,從此被打上“殘障人士”的標籤,更意味着他失去了留在體制,參與主流話語權的“入場券”。
於是,這顆定時炸彈爆炸了。
02壓力炸彈
如果說,2014年的潘乘風是一顆“定時炸彈”的話,那麼,2019年的潘乘風就是一顆壓力炸彈。
一旦你踩到他,就免不了一場爆炸。
換言之,所有與之相關的人,都在往五年後的潘乘風身上投擲壓力(不同的記憶敘述)。
每一次述說,都在爲潘乘風的殺傷力蓄值。
潘乘風失憶後從醫院逃亡,與他關係最緊密的人悉數登場,向他講述他失去記憶的五年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導演傳遞出的情感都讓人覺得不似過去港產類型片那麼簡單純粹。
此時的潘乘風就如同一個任人打扮的娃娃,畫上紅臉就是紅臉,畫上黑臉就是黑臉。
消失了五年的女友龐玲回來了,她的目的是幫潘乘風接上那隻斷腿,重新給予他進入體制的“入場券”。
在警察精心佈置的家中,龐玲貼心地爲潘乘風換上“從前他最喜歡的”假肢,這時潘乘風又經歷了一層心理轉變,他決心拋下過去,暫時放下對過去的追問,相信眼前的愛人。
但龐玲接下來對潘乘風說的話:
你信我,你就是警察。(抓住這個機會,你就是我們的人)
你不信我,你就是恐怖分子。(要是抓不住,你就是我們的對立面)
既揭露了潘乘風的尷尬處境,也讓龐玲此次前來的目的變得曖昧不清。
龐玲對潘乘風,真的僅僅是救贖嗎?
本次活動的危險性,是用一句將來在法庭上好求情就可以抵消的嗎?
潘乘風有那個命站到法庭上嗎?
龐玲有資格替潘乘風決定將功贖罪嗎?
從龐玲對上級說“我有一個建議”開始,一切行動計劃就由她實際操控。
一個反恐特勤隊總督察擁有如此高的權力,本身就是令人疑惑的事情。
各種行爲都讓觀衆對她與潘乘風之間的真實感情打上一個問號——
至少看上去,潘乘風更像是她實現反恐計劃的一枚棋子。
怎麼看,都像是片中出現過的兩個字——招安。
雖然“潘乘風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這句話全片中就屬龐玲說得最多,但從她的表現來看,她又似乎是最不在意潘乘風真實自我的那個人。
她所有表現都在表達一句話——
你是誰不重要,你相信誰很重要。
愛情線如此反常,兄弟情也十分反套路。
之前我們就說過,潘乘風和董卓文性格迥異,一個激進,一個求穩。
沒出事前可以互補,出事之後就要面臨站隊問題。
你是站這個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體制的死黨呢,還是站這個憑規章做事的集體呢?
董卓文在片中的升職說明了一切。
但巧的是,電影對這一點的展示很是輕描淡寫。導演並未像以往的港片那樣,把兄弟決裂拍得天崩地裂、悲情無比。
只是簡單地吵了幾架。
兩人第一次正面衝突,是在潘乘風要求復職被拒之後。
董卓文彷彿意料之中地問道,和他們談崩了?
潘乘風很激動地反問,你有沒有跟他們說我爲了回來付出了很多努力?
董卓文回答,我有。
潘乘風更加激動,你沒有!你根本就不想我回去。
這場對話中,兩人的狀態對比很鮮明。一個是被激怒的獵豹,一個是無奈、疲憊又略帶愧疚的沙皮狗。
顯然,後者是一個深諳遊戲規則,早已接受現實的務實之人(潘乘風要求董卓文在請願書上簽字,董卓文說,他們不會因爲有一個董卓文就改變制度)。
我們尚且可以相信他對潘乘風有真情的存在(畢竟在龐玲提出救贖計劃時,他的第一反應是強烈反對),但在殘酷的生死關頭,他選擇明哲保身。
所以最後關頭,他說了句“謝謝,兄弟”,然後離開。
影片中關於這段友誼的描寫,放在香港電影講述兄弟情誼的傳統語境來看,顯得極爲特殊。
它完全摒棄了很多導演企圖爲舊時代的兄弟情誼招魂的那套煽情做法(參見陳木勝2013年的影片《掃毒》),但又和杜琪峯後期作品中展現的全然顛覆截然不同。
這段友誼中藏着一點揶揄和諷刺,但是又比愛情線更加真情實感,很難說這不是對香港當下現狀的觀照。
從電影本身的劇情來看,這條友情線也很現實主義。
伴隨着潘乘風一步步下墜的,是董卓文的一步步高昇。
從潘乘風大喊“你根本不想我回來”,到表彰大會上先表彰董卓文後表彰潘乘風,再到董卓文升職,潘乘風說如果我還在爆炸品處理課,你猜請客的是你還是我……兩人微妙的關係不斷凸顯。
各位設想一下,電影結束,核彈危機告一段落,升職的不還是董卓文嗎?
潘乘風是誰,他在這五年間究竟做了恐怖分子還是臥底,似乎都不重要了。
只要他最終做出的事能將傷亡降到最低。
至於他是否想起真實的自己,除了他自己,其實沒有人真的在乎。
03核彈
因此,自始至終,潘乘風面臨的敵人只有一個,就是自己。
解鈴還須繫鈴人,這個反社會組織的締造者要親自解開這個謎團。
然而,連他自己究竟是不是“復生日”的始作俑者這點也並不能確定。
畢竟,這又是從馬世軍那裏得知的“真相”。
在龐玲、董卓文和馬世軍三人的合力之下,五年之後,幾個由不同的記憶碎片拼湊而成的“潘乘風”逐漸現形。
失憶的潘乘風要從中選擇一個潘乘風,將“潘乘風”這個角色繼續扮演下去。
但毋庸置疑,此時的潘乘風已經是一顆威力巨大的核彈,一觸即發。
選擇什麼身份,意味着潘乘風將被定義爲怎樣的人。
無論潘乘風選擇相信任何一個人,他的選擇都是靠近某個集體,是某種意義上的“投誠”。
意味着他必須按照某個集體的意志行事,毀滅或者阻止毀滅,都不是自我意識。
而當他看着自己的前同事被一槍一槍打死時,強烈的情感記憶湧上心頭,那是一種遏制不住的悲痛。
他的記憶裏並沒有這個人的存在,但他卻感受到了痛。
而上一次他說自己痛,是在車裏和龐玲吵架。他痛恨警隊對他用完即棄,他痛恨每一個誤解自己的人,他痛恨自己最愛的人也站在了對立面。
他怒吼道:
我不是瘋,我是痛。
而此時,這種強烈的痛感又回來了。
這是影片巧妙之處。
偏偏,一個和他的關係遠不如其他幾位主角的同事在臨死前的痛苦讓他感受到了痛。
這種痛是最樸素的情感,它不屬於任何一個集體,它僅僅指向每一個普通人可能遭受到的任何一種痛苦。
在生命最後一刻,潘乘風不知道自己是誰,但他卻爲自己是誰寫下了最後一筆。
讓他寫下這一筆的,是自己的情感記憶,與龐玲、董卓文和馬世軍都沒有直接關聯。
更妙的是,此時此刻這個爲自己蓋棺定論的潘乘風,是自己生命的旁觀者。
最後一刻,怒海滔天。
我們覺得痛快,覺得釋然,因爲邱禮濤給了我們一個現階段能做到的最爲震撼的結局。
當所有人都企圖一層一層包裹住潘乘風,當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世界裏拼湊出一個潘乘風並強加於他的時候,邱禮濤選擇扔掉了所有身份桎梏,把潘乘風還給潘乘風。
他信了自己,成全了自己。
這幾乎是一個奇蹟。
但又是這個反骨導演面對亂世,最終的溫柔與希冀。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