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钱雪松

庄子曾提醒我们要“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山木》),如此人心物用方能不受其累。今天人工智能、大数据和基因工程等新技术所引发的争论,究其所自,往往源于对人终将“役于技术而不知返”的担忧——我们究竟如何做,才能“不物于物”?或者换个角度追问,技术要往何处去,才能成全人而非毁灭人?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钱雪松就《智能经济》进行了解读:

带着这一疑问,当我读到李彦宏新作《智能经济》的“前言”中提到“AI的本质是对人的理解”(XXXIII页,另见197-198页)这一命题时,颇有眼前一亮之感。就我的阅读体验而言,该书的主旨是双重的,既要对“智能经济”这个概念的全新特征、技术基础及其未来愿景做出刻画,同时也是百度的人工智能战略和布局的一次全景式展现。但我个人最感兴趣的,依然是其中可归入“技术伦理学”的诸多议题:AI伦理的四大原则、百度的八大价值主张、它的技术信仰和底座情怀等等。我认为这些议题中最核心的,是书中反复提到的一个信念或说价值观——技术(尤其特指AI技术)是要基于人、服务人和成就人的。

这一价值观,就我理解,有深浅两层意思。在较浅层的意义上,它说的是,一个技术型企业,不能仅仅从市场和经济来理解技术的取向,它还有义务让技术服务人,要让每个人都能尽可能平等地享用到技术给我们带来的简单便捷。

而在更深一层意义上,这一价值观指向了“AI的本质是对人的理解”这一命题。它要求我们在人工智能的参照系中重新理解和把握人的深层需求和存在本质,为人类开拓更多的自由和可能,从基于人和服务人升华为成就人。

这两层意思都是思考“技术与人文”时的应有之义。如果说,前一层意思倾向于技术的应用,那么,后一层含义则更重视技术背后的人文向度。书中对前一方面的阐发有不少。2017年,百度将自己的使命从早期的“让人们平等便捷地获取信息、找到所求”升级为“用科技让复杂的世界更简单”。这是一次自觉的战略升级,直接决定了百度最近通过智能产业化来支撑产业智能化的一系列决策(详见该书的第三、第四篇)。百度对自己认知体系和价值清单的梳理,也有不少是基于这一层面来展开的。

至于这第二层意思,书中着墨不多,主要是提点性的。但正是这提点性的文字,却激发我最多的思考。对此,我想延伸性的“接着说”几句。

技术演进中的很多问题,表面上看,似乎都是由技术引起的,但实际上往往是一些披着技术外衣的非技术问题。正如张晓峰在本书序言中所指出的:“只看到技术因素的影响难以理解当今的世界,也难以洞察未来的世界。”他随后提出改变世界的四项非技术因素:泛在连接、泛在共享、泛在融合和泛在协同,认为这些非技术因素都离不开“‘人’这个最能动的主题”。

这些隐含在技术生态中的非技术因素,与我们如何理解技术以及如何理解技术与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息息相关。

自从上个世纪下半叶开始,技术一直以加速度向凯文·凯利(Kevin Kelly)所说的“生物学演化模式”转变。技术的发展日益呈现出涌现秩序和自我演进的特征,逐渐演化为一种技术因素和非技术因素相互交织、协同共生的生态。

在这过程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隐藏在技术背后的想象力因素。在我看来,想象力是非技术因素中最为核心但又往往最为人所忽视的能力要件。而这一要件的获得,正是人文教育的目标所在。人文教育最重要的一个社会功能,就是要让人文思想在每一个时代生发,同时让我们获得从0到1的想象力。如果人文教育缺位,人文精神失落,我们将失去对更多可能性的想象。

这种想象力自然不会是胡思乱想,它拥有两点无可取代的重要能力:一、它能让我们从局部感悟整体,从碎片还原全景,从时间去领会永恒;二、它能让我们自我书写生活,从无到有的创造出新的选择,从而扩大我们的生活向各个方向演进的可能性,实现“全方位的无限”。

与技术相比,这种想象力是更为稀缺的资源。很多人甚至连意识到它有多稀缺都做不到。我们不妨借用塔勒布在《反脆弱》里讲过的一个有趣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塔勒布告诉我们,人类很早就发明了轮子。这个发明据说最早可追溯到美索不达米亚人,距今已有6000年历史。而且,我们也早就懂得将行李放在有轮子的推车上,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将轮子直接安在旅行箱上。你能够想象从轮子的发明到将它安装在旅行箱上的奇妙运用,两者之间竟然间隔了将近6000年吗?

塔勒布提醒我们,就连科学家将人类送上月球这一壮举也比这项发明早了40年。只要对比一下人类登月和带轮子的旅行箱这两个发明的时间轴,就会意识到这一设计的时间跨度如此之大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毕竟,登月需要用到的技术极其复杂,从登月往前回溯一个世纪,我们还根本就不具备类似的技术来实现这个梦想。但将轮子安装在旅行箱上,这项技术实际上早就成熟了。然而,尽管大量才华横溢的人日复一日地提着旅行箱穿梭于各个机场航站楼、火车站月台或者长途客车的候车室,却依然没有人考虑过要去解决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行李搬运问题。

发明带轮子的旅行箱并不是一个工程学难题。它没有任何技术上的难点。它本质上是一个设计类问题,需要诉诸的是我们的想象力。也就是说,它的困难在于需要我们将它从无到有、从0到1的想出来。一旦我们将这样的产品设计出来后,我们就会惊讶于它的简单和理所当然。正是因为它在技术上如此简单,我们才会在它发明出来之后,从事后回顾去看的时候,觉得这个设计真是太过于普通了——尤其是跟登月比起来!

不论塔勒布有关这个发明的细节表述是否准确无误,这个例子依然很形象地表明了人类在想象力上的稀缺。这样的想象力,对于人类文明和个人生活无疑都极其重要。它可以开启原本我们连想都想不到的可能性生活——哪怕这种生活方式就如同在机场里拉着一个带轮子的旅行箱那样的简单和理所当然。

无独有偶,我在凯文·凯利《技术元素》的一篇笔记中也读到了类似的洞见。K.K.敏锐而深刻地指出了技术发展与人的创造力之间所具有的一种良性的互动关系:

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书写着自己……如果我们不能为他人扩大可能性,而是削弱它们,那将是一种罪过。为他人扩大创造力的范围是一种义务。你能想象如果巴赫在钢琴技术发明之前出生,我们的世界将是多么不幸吗?……也许要在某个小设备出现之后,我们这个时代的莎士比亚才能创造出他们的杰作。如果没有这些制造的可能性,他(她)就会受到阻碍,由此人类所有的创造力就会减少。因此,我们有道义责任提高技术。当我们扩展了技术的种类和影响范围,我们就增加了选择。当我们扩大了可能性,我们也为每个人成为明星打开了机会之门。”[1]

这是真正懂技术又具有人文关怀的人才能提出来的洞见。K.K.的这一洞见与百度希望能让技术基于人、服务人、成就人的信念是契合的。人文之“思”与“想”将有助于这一价值观的实现。人文精神讲求一个“通”字,要以通驭专,方能致用于今世。人文精神的求通,与它所追求的并非知识而是思想有关。思想不同于知识。知识须分门别类,有其理路和定则,故只有循规而行,方能“识”而“知”之。但思想却是有“思”有“想”,思者游弋融通,想者天马行空。知识是要我们去把握实然的世界,思想却能为我们开拓出应然和本然上的可能性。

顺着百度的价值观和K.K.的这一洞见往下说,只有当我们能借助人文之思与想来引导技术的演进,为人类扩大创造力的范围,增加我们的选择,我们才有可能更加的自由,我们的生活也才会开拓出更多的可能性。从技术的这一人文向度出发,书中提到的“有温度的技术”就不只是提供能让我们的生活更加便利的技术,它还要求打破学科宰制与信息孤岛之藩篱,对技术和价值加以整合,以洞察人的深度需求。在更深的层面,它还要求我们回到“人”这个原点,从主体的角度重新理解“人”、定义“人”和发现“人”!这种对人的发现,也就是对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你”和“我”的发现。

2005年,百度在设计招股说明书封面的时候,大胆采用了一个另类的方案——一个大写的英文“I”,与它的38种中文表达。2006年,《时代周刊》将当年的年度人物颁给了每一个网络上的“你”——一个大大的“YOU”出现在封面上。若将这两个封面视作一对隐喻,其出现时间的先后就颇为意味深长。“I”的38个中文表达,所体现的不仅是中华民族历久弥新的文化内涵、中文表达方式的复杂和中文语义的丰富,它也是“自我”在简单性(I)与丰富性(38个中文表达)之间的映射。从这个意义上讲,让技术有温度,就是要将人文运“思”于技术,既让“我”的生活简单便捷,又帮助“我”开拓更多的可能性。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每一个“你”的高光时刻才会在此之后真正到来——“你”才能更好的认识你自己,成为你自己。

独一却丰富。

简单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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