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鋼:美國看不到我們心中的“天下”

隨着1月20日總統交接日的來臨,美國2020大選即將落下帷幕。回首這屆新冠疫情時代下的美國大選,可謂羣魔亂舞、亂象叢生。特朗普的離開,留給美國人的可能有傷痛、憤怒、失望,留給世界的則是面具被扯碎後美式民主的血淋真相。

美國大選這一年帶給了我們哪些思考?這背後是中國與美國怎樣的根本不同?觀察者網特此採訪了復旦大學思想史研究中心祕書長白鋼。

[採訪/觀察者網 白紫文]

觀察者網:此次美國大選過程跌宕起伏,特朗普最終落選,您認爲特朗普及其代表的特朗普主義輸了嗎?這次大選算是美國民主制度的一種自我糾錯嗎?

白鋼:這一次的美國大選表明,民主選舉或者競爭性的民主選舉制度遭遇到重大挑戰和危機之後,可能呈現出來某種讓人不太舒適的面相,失敗的一方有可能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而且他們可能不是可以簡單地用無視規則就加以排斥的那種“少數”,可能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和相當的社會力量。

就這一點而言,美國大選此次呈現出的美國社會的空前分裂,已經不僅僅體現在價值觀方面,事實上已經反映到對於基本的社會現實的認知。比如說“新冠是否在美國得到有效控制”,在支持特朗普的人羣和支持拜登的人羣當中就呈現出瞭如此截然相反的認知,這至少不能簡單地被歸結爲價值觀分歧:一個有確切現實依據的問題,卻可以在不同的人羣當中引發截然不同的結果。

我們需要注意,民主制度是有前提的,這個前提也就是,通過競爭性選舉的雙方要有基本的認同基礎,一旦這樣的認同基礎消解,民主制度就會演化爲對各個族羣的不斷的撕扯、撕裂。

1月6日,警察與闖入國會山的暴徒對峙。圖片來源:GETTY IMAGES

觀察者網:中美兩國正在呈現一上一下的發展趨勢,對此美國各派怎麼看?

白鋼:我想有一點是共識,美國的各派不管在其他問題上呈現出多麼不同的立場,但在對待中國的問題上都認爲,中國的崛起已經現實地威脅到了美國在世界當中的地位,並且把中國的所謂“挑戰”視作影響美國政府在全球範圍影響力的核心要素,如果我們用傳統外交術語的“鷹派”和“鴿派”描述,整體上美國的政治人士是往鷹派的角度轉,差別無非在於,其所主張的遏制中國發展的方式方法,很可能各派會有所不同,但總的立場上他們已經沒有根本性的差別。

在這一點上,我特別想要提醒美國的某些人,他們總是認爲美國所呈現出來的各種問題、包括內部的嚴重撕裂,是因爲中國的崛起造成的,因而只要遏制了中國的崛起或者扳倒中國,美國衰落的過程就可以被延緩、甚至逆轉。

某種程度上,這有點類似一些原始部落對於疾病的認知,認爲自己的疾病可以通過另外一個人得病而治癒。很遺憾,這個世界不是這樣的。美國的問題不可能通過遏制中國得到根本性的解決,現實是,伴隨着美國不斷升級的、對於中國的遏制行動,美國國內的矛盾不但沒有呈現緩解的態勢,恰恰有愈發激化的傾向。

觀察者網:您曾指出,與之前的帝國不同的,美國由於建國曆史較短,成員來源複雜,因此在確立自我價值時,相較於歷史文化,對於美國政治共同體的認同被賦予了絕對神聖的地位,政治國家認同優先於民族身份認同。此法優劣明顯:成員可以繞開歷史文化、族羣背景形成共識,只要國家壯大,此共識就能得到強化;而一旦擴張停滯,認同就會不斷降低,優勢轉劣。當下的美國,是否已經陷入這種擴張停滯、認同降低的狀態?

白鋼:應該說自2008金融危機之後,美國已經很明顯地進入到了下降的軌道中。之前美國曆史總體而言,可以說是處在上升過程當中的自我實力和自我認同的不斷正向反饋的軌道當中,其實美國迄今爲止還沒有真正經歷過逆向的考驗,而當美國國家實力衰落,其內在族羣的認同也會降低,伴隨着族羣認同的降低,會造成其國力進一步衰落。

美國是否能夠有效撐過這個階段,至少美國的歷史還沒有告訴我們答案。

觀察者網:同樣是超越民族身份的認同,中國人的國家認同感與美國有何不同?

白鋼:不光是跟美國,事實上我們可以廣義地把中華文明跟從希臘文明所衍生出來的整體性西方文明在四個維度上進行一個對比,也就是個人、家庭、國家以及超越國家的更高維度,這個更高的維度我們可以把它命名爲“天下”,儘管中國意義上的天下觀念可能在西方的語境當中沒有太確切的對應。

總體來說,西方文明所重視的是個人和國家的層面,中華文明就傳統而言,最重視的是家庭和天下。對比中美,中國的現代國家構建是一個異乎尋常的重大考驗,這也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通過革命建國實踐所實現的最重要的現代性使命,即讓一個傳統國家能夠完成向現代國家的轉化,正是因爲過去的歷史積澱如此深刻,才造成在轉型期間極爲地艱苦,而這真是需要大智大勇、大行大願才能完成這樣的歷史性轉折。

我特別想提醒的一點是,我們在構建這樣的現代國家時,從來沒有隻停留在構建一般意義上的主權國家,天安門城樓上始終是兩塊標語並舉:“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與“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

天安門上“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與“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並舉 圖自新華網

這也就標誌着當新中國成立的時候,它既是古老中國通過革命建國的行動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成爲獨立自主的主權國家,同時也標誌着我們從來都包含着超越一般性的國家認同的“天下”關懷。

也就說,天下不是依託於有形之國家疆域的純粹地理延展,不是依照暴力或資本的原則確立的特定利益範圍,也不是以征服爲旨歸的壓迫性的區域或世界帝國,而是來自不同的國家民族、具備不同的文化信仰習俗之人羣作爲平等主體所結成的文明共同體,它以文明認同爲基礎,以推己及人、和而不同爲原則,以“天下遠近大小若一”爲理想,以共進於太平爲旨歸。

如果我們拿這個去跟美國式的所謂“普世理想”進行對照,那麼最大的差異就在於,我們並沒有想把自己的原則作爲唯一的原則強加給其他的民族,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從沒想過要把自己的勢力範圍擴張到全世界、讓全世界都納入一個帶有高低上下尊卑的等級秩序的格局,中國的理想和西方式的建立世界帝國的理想,是根本不同的。

觀察者網:您曾指出,美元與黃金脫鉤以後,放棄外部約束的美元發行,讓惡性透支美元主權信用成爲可能。信用透支增加的現實物質財富增強了美國社會的認同感,因此這種以超前消費和對資源的過度攫取爲標誌的生活方式,被認作是美國社會的優越性。您認爲,美國對外宣揚“自由民主”價值觀,與透支信用消費塑造的優越性之間,有什麼聯繫?

白鋼:以海量發行、過量發行或者持續性地常規化超量發行作爲特徵的美元發行機制,事實上已經成爲美國向全世界徵收貨幣稅、被世界各國所極爲厭惡、卻又不得不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並與之共存的機制,某種程度上,美元的超發正代表着一個霸權體系利用自己在世界體系當中的獨特地位榨取體系剩餘價值的酷烈面相,其依託的更多是處於這個體系當中的其他成員尚不能擺脫它的存在,也就是儘管都很不樂意,但是你又不得不接受在國際支付體系當中的美元霸權的存在。

而如果一個霸權只有這樣的榨取剩餘價值的面相,那麼它顯然是一個高度不合格的霸權,那麼在這個意義上,可以理解爲什麼在美元超發的同時要在宣傳方面搭配上政治上的美式民主價值觀,它需要配套一個比如說以競爭性民主爲代表的西方式價值觀,作爲一種帶有說服——你也可以稱之爲“蠱惑”——性質的、試圖從屬性羣體當中獲得額外認同的機制。

但是此次美國大選當中所呈現出來的美國霸權的根本性問題在於,他自己的作爲“價值觀”向全世界輸出的一套制度,在美國本國的實踐當中暴露出如此衆多的問題、受到如此重巨大的爭議、甚至陷入到某種內在程序的自我否定,也就是說美國連自己提出的價值觀也沒有辦法很好地堅持,這個是美國內在力量嚴重衰落的集中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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