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當泡利遇上榮格:量子力學如何改變分析心理學?

1 930年年底,奧地利理論物理學家沃爾夫岡·泡利(Wolfgang Pauli)正處於成就巔峯期,但他的情緒卻陷入崩潰狀態。他對科學發展做出的傑出貢獻鞏固了他的天才名聲,比如最終幫他贏得諾貝爾獎的 不相容原理(exclusion principle),這一原理證明了爲什麼原子中的電子不會都聚集在能級最低的量子態上——若如此,就會讓原子不穩定。他還預言了一種質量小、不帶電的粒子的存在——後來被稱爲 中微子——雖然當時還未經實驗發現,但已然爲理解一種被稱作β衰變的放射過程照亮了前景。

然而,當粒子世界初具雛形時,泡利自己的世界卻開始崩塌。他的一連串麻煩始於3年之前,他深愛的母親因他父親的不忠而自殺,過世時年僅48歲。不到一年,他父親再婚,娶了一位20多歲的藝術家——和泡利幾乎同齡。泡利鄙夷父親的決定,併爲父親的新婚妻子起了個綽號,“邪惡的繼母”。

泡利(右)在與榮格(左)的治療過程中,開始接受榮格關於二元性的原型觀念,比如榮格認爲男性傾向於壓抑他們女性化的一面(阿尼瑪)(anima),而女性傾向於壓抑她們男性化的一面(阿尼姆斯)(animus)。最終,這些興趣引領泡利進一步探索物理學中的對稱性。

1928年,泡利被任命爲蘇黎世聯邦理工大學的教授,事業蒸蒸日上,但他卻日益喪失希望。1929年5月,由於一些不爲人知的原因,他正式離開了教會,放棄了出生以來一直信仰的天主教。泡利經常前往柏林——因愛因斯坦、薛定諤、普朗克(當時榮譽退休,但依然活躍)等人在此任教、生活,柏林成爲當時理論物理學的主要中心之一。在一次柏林之行中,泡利遇到了卡巴萊舞女凱特·戴普納(Käthe Deppner),並開始跟她約會。當時她還有一個藥劑師男友,但又被泡利所吸引。泡利向她求婚,儘管泡利遠遠不是她的夢中情人,出於某些原因她還是答應了。他們於1929年結婚。

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衝突不斷。凱特對那個藥劑師的興趣並沒有減弱,並繼續和他見面。幾周之後,她開始冷落丈夫。婚後第二年的大部分時間,泡利都在蘇黎世度過,而她留在了柏林。1930年11月,他們離婚了。讓泡利懊惱的是,凱特最終和那個藥劑師在一起了。“如果她選了個鬥牛士,我可能還能理解,但她選了一個這麼普通的藥劑師……”他哀嘆道。

由於感情生活一團糟,泡利開始大量飲酒、抽菸,他成了酒吧的常客。驚人的是,他關於中微子的構想幾乎在同一時期出現。即使生活陷入危機,他也能保持高度的專注與創造力。泡利的父親決定進行干預,他建議泡利去找卡爾·榮格(Carl Jung)進行治療。

泡利熟悉榮格的工作,因爲榮格經常在蘇黎世聯邦理工大學做演講。泡利接納了父親的建議,聯繫了榮格並約定見面。那時的泡利迫切地想讓自己的精神狀況重回正軌,希望治療能起到作用。他渴望得到分析心理學創始人的親自治療,但榮格把他交給了自己的年輕助手埃爾娜·羅森鮑姆(Erna Rosenbaum)。榮格解釋說,鑑於泡利與女性的問題,他最好先由一位女性治療師來輔助治療。羅森鮑姆的工作是記錄泡利的夢,直到他有足夠的信心自己寫下來。

羅森鮑姆對泡利的治療始於1932年,持續了大約5個月。之後,主動權被交予泡利,由他以一種自我分析的方式記錄下自己的夢,這一過程持續了約3個月。最終,榮格在接下來的兩年裏親自擔任泡利的治療師。在接手治療時,榮格已經有超過300個關於泡利夢的記錄,這對形成治療建議有極大幫助。除了分享夢境,泡利還坦露了他的情感波動、不穩定行爲、酒精依賴,以及和女性打交道的問題。

爲了 研究集體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 對心靈(psyche) 的影響包括夢與幻想的作用,榮格一直在尋找能清晰回憶夢境的研究對象。20世紀30年代初,榮格的 共時性(synchronicity) 概念正處於醞釀期,這一理論建立於愛因斯坦的動態時空觀之上,需要大量物理學知識做支撐。 而恰在此時,能清晰記憶夢境的傑出量子物理學家泡利出現了,這實屬奇蹟。

-Carl Jung -

最終,榮格直接或間接地收集了約1300個泡利的夢,並將其用於自己的研究(同時爲病人保密)。結果,如學者貝弗利·扎布里斯基(Beverley Zabriskie)諷刺的那樣:“ 相較於清醒時的人生和成就,榮格的讀者都更瞭解沃爾夫岡·泡利的潛意識。”至於泡利是如何不厭其詳記住那麼多夢的,真是個謎。除了記憶力驚人,他一定還通過某種方式訓練過自己。 那些夢爲榮格雕琢其理論提供了豐厚的資源。

當然,這不僅僅是個研究項目。 榮格真誠地希望能幫助泡利不斷意識到內心被壓抑的情感。榮格 治療的要點在於向泡利展示,他以阿尼瑪(anima)原型(archetype)爲象徵的情感性自我是如何被壓抑,進而屈從於純理智的。泡利認識到他的生活有多麼失衡。經過兩年的治療,泡利的心理狀態逐漸變得穩定——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他終於能夠維持一段成熟的關係,並於1934年與弗朗西斯卡·貝特朗(Franciska Bertram)在倫敦結婚。大約同一時間,他決定終止私人治療會談。他感覺自己的心理狀態更穩定了,並且減少了飲酒量——至少暫時減少了。

即使不再作爲病人, 泡利餘生一直保持着和榮格通信的習慣,其中包括分享自己的夢境。在信中,他們一起推測夢的意義及其與原型的關聯。對泡利這樣一位擁有傑出數學頭腦並忙於解開理論物理學最深奧難題的人來說,夢裏出現各種幾何元素和抽象符號不足爲奇,比如對稱排列的圓和線,而榮格會根據他的原型理論對這些元素和符號做解釋。 數學、物理學元素充實了泡利的夢境,榮格又將其與遠古的象徵聯繫起來。就這樣,兩位思想家在兩個領域間建立了深刻的隱喻式聯繫。

泡利在給榮格的信中提到了他的一個 關於物理學大會的夢。這個夢中出現了大量代表 物理中極化(polarization)的例子(事物在一定條件下發生兩極分化),包括電偶極子(electric dipoles)(正電荷和負電荷的平衡排布),以及原子譜線在外加磁場作用下的分裂。榮格認爲這個夢的象徵意義可能代表了“自我調節系統中的互補關係,其中也包括男性和女性的互補關係”。

一句常被認爲是弗洛伊德所說的格言是:“有時候一支雪茄就是一支雪茄。”作爲一位物理學家,泡利時而夢到與物理學相關的內容,這不是很正常嗎?難道偶極子不能只是偶極子,而非要代表男女的象徵性結合嗎?和弗洛伊德一樣,榮格也認識到了這種可能性,因此在下結論時,他總是謹慎地避免武斷。

-Carl Jung -

泡利的另一個夢裏出現了一個叫作 銜尾蛇(Ouroboros) 的古老符號:一條蛇盤繞成一個圓環,口銜自己的尾巴。這一符號與道家學說中的陰陽概念有關,反映了循環往復的毀滅與再生概念,包括四季的輪轉與自然的循環。這一符號也 展現出泡利等人在探索量子的性質時所涉及的旋轉對稱性(rotational symmetry)。借用東方哲學中的一個術語,它也構成了 曼荼羅(mandala) 的雛形

在泡利和榮格的合作中,有一個引人注目的點,就是他們的言辭用語逐漸趨同。多虧了泡利,榮格對量子物理學瞭解得越來越多,包括量子力學的概率特點以及觀察者在其中的重要性。因爲榮格,泡利完全沉浸在對神祕主義、命理學和古老象徵主義的研究中。

從那時起,榮格開始完善他的 共時性概念,並準備以此爲主題撰寫一部專著。在泡利的幫助下,他希望將這一概念發展成一項被心理學界認可的重要原理。作爲這一目標的一部分,他渴望創造出他自己的象徵符號——一個四元數(quaternio)——來代表自然界中的聯繫。榮格就這一主題安排了一系列報告。1950年,在準備講座期間,他給泡利寫了一封信,並附了一幅四元數圖,圖中他對 因果律一致論(correspondentia)*、空間與時間做了並列對照。它看起來像這樣:

*譯者注

一致論指的是一種與赫爾墨斯主義中“一致律”(Hermetic law of correspondence)類似的非因果關聯。赫爾墨斯主義中的一致律指“其下如其上,其上如其下;其外如其內,其內如其外”(As above, so below; as below, so above; as within, so without; as without, so within)。

1950年11月24日,泡利在抽空思考了榮格的圖表後,回覆並批判其將空間與時間分隔開的做法。泡利指出,愛因斯坦的革命將空間與時間合併成了一個單一實體——時空——而非對立的兩極。因此,他提出了一個 改進圖表(榮格接受了,並進一步做了少許修改):

泡利對 能量(及動量)與時空的對比,和相對論版本的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 (Heisenberg’s uncertainty principle)所提出的二分法相吻合。 我們對時空的瞭解越多,對能量-動量(與相對論中的時空相似,能量與動量在四維空間中也是實體) 的瞭解就越少,反之亦然。

不同於因果律的機械模型,泡利的因果性概念被稱爲“ 統計因果性”(statistical causality),後來也被榮格所採納。 泡利認爲,鑑於某些種類單個量子測量中的隨機性,比如確定放射性樣品是否在一定時間內表現出一次衰變,因果律應該涵蓋概率與均值的觀念。

只有當研究人員多次取平均值後,實驗結果纔可以預測。在同一封信中,泡利將共時性與超心理學家J.B.瑞恩(J.B. Rhine)的讀心術研究聯繫起來:“正如你所說,你的研究和瑞恩的實驗如出一轍。我也認爲,這些實驗背後的實證工作是有充分根據的。”

榮格對泡利的建議很感興趣,並大膽提議,對共時性概念的內涵進行拓展,使其涵蓋無精神因素的非因果關係——也就是說,純粹的物理交互作用。他沒有具體指明量子糾纏,但那肯定也包含在他的擴展定義之內。

諷刺的是,就在榮格和泡利欣然接受瑞恩的研究結果時,榮格的對共時性概念的拓展卻使其和瑞恩的研究結果出現差異。拓展後的共時性概念,即廣義的非因果關係法則,鼓勵人們去探索宇宙是如何通過對稱性和除因果關係之外的其他機制交織在一起的。 泡利對此雖有所保留,但也意識到了榮格擴展概念的價值。他強調,在向物理過程進行擴展時,應該突破心理學術語,比如說,用原型來解釋就不太合適。

他在1950年12月12日給榮格的信中寫道:“更普遍的問題似乎是關於自然中不同類型的整體性、非因果性秩序,及其發生的條件。這可以是自發的,也可以是出於‘誘導’的——即由人類設計和進行實驗的結果。”

1952年,作爲 榮格與泡利合作的高潮,他們聯合出版了《自然的解釋與心理》(Naturerklärung und Psyche)一書。書中包含兩篇論文,榮格所著的《共時性:一種非因果關係原則》(Synchronicity: An Acausal Connecting Principle),以及《原型概念對開普勒科學觀點的影響》(The Influence of Archetypal Ideas on the Scientific Ideas of Kepler)。 他們的合著證實了(對任何仔細研讀過這本書的人來說), 泡利確是榮格研究所用夢境素材的提供者。幾十年後,該書的第一部分(榮格所著的章節)以平裝本形式出版,併成爲暢銷書。在這本書裏, 榮格那件關於聖甲蟲的著名逸事作爲一次“有意義的巧合”,被用來說明共時性

我治療的一位年輕女性在關鍵時刻做了一個夢,夢中她得到了一隻金色聖甲蟲。她跟我講這個夢的時候,我正背對緊閉的窗戶坐着。突然我聽到身後有聲音,像一聲輕叩。我轉過身,看到一隻飛蟲從外面撞上窗玻璃。我打開窗戶,並在它飛進來的時候抓住了它。這是在我們所處的緯度所能發現的最接近金色聖甲蟲的生物——一隻金龜子……

-Carl Jung -

對有科學頭腦的人來說,這種逸事例證並不能幫助榮格佐證他的觀點。任何分析過不同病人成千上萬個夢境的心理治療師,都會被這種簡單的偶然性所限制,他們總會注意到夢境內容和生活事件之間在某一點上的巧合,比如與昆蟲的不期而遇。事實上,榮格坦言,他所講的 每個故事都有另外的詮釋——他只是 希望他的讀者留意到一種模式。着力 強調廣義概念上的共時性,包括物理學中的非因果關聯(比如量子糾纏和對稱關係) ,將會爲論證超越純粹因果關係的必要性提供一個更有力的論據。

但就當時來看,除了泡利,幾乎沒有哪個科學家支持榮格對事件、夢和神話的結合。一位傑出數學家在匿名書評中總結道:“幾個月以來,我仔細研究了他們的著作,如今已經清楚地知道,他們倆都徹底瘋了。”

1957年8月,已經通信多年的泡利和榮格交換了最後的信件。那個月 泡利寫給榮格的信是幾年來最長的一封,信中有他對一個夢的長篇描述和對物理學中對稱性的闡述。榮格興致盎然地回覆了泡利的信,將泡利提到的夢詮釋爲對立面的調和,比如心靈與身體之調和的象徵。榮格認爲,弱相互作用下的宇稱不守恆(parity symmetry violation)類似於一個仲裁者——被稱作“第三”(the “Third”)——在兩個對稱相反的實體之間選擇其一。“第三”更傾向於心靈而非身體,打破了兩者之間的對稱性。榮格信件的其餘部分深入探討了他對不明飛行物(UFOs)的新興趣,他總結道,這要麼是真實的(來自太空),要麼是一種有其自身原型的新型神話。

-Carl Jung -

爲什麼泡利和榮格的漫長通信結束於那次信件往來,即便泡利在那之後又活了一年多時間?即使是好友之間寫信,有時也會出現幾個月甚至幾年的間隔。另外,正如我們從泡利對待其他物理學家的態度中所能窺見的, 泡利本質上是一個懷疑論者,他以批判態度檢驗所有教條理論,包括榮格的。比如,他向波爾(Bohr)抱怨榮格學派的一些變幻莫測之處,“榮格學派比弗洛伊德學派思想更開闊,但因此也就不那麼清晰易懂了。 最讓我不滿意的似乎是榮格對‘心靈’這一概念的情緒化又模棱兩可的使用,而它本身甚至無法實現邏輯自洽。”泡利也開始懷疑瑞恩的方法。1957年2月25日,泡利給瑞恩寫了一封信,而這封信在泡利去世後才被收到;信中泡利向瑞恩詢問他聽說過的一篇批判超心理學的文章。瑞恩被這封信惹怒,並向榮格抱怨,而榮格試圖找到這篇批判文章,但一無所獲。

進一步促使泡利與榮格決裂的是榮格對不明飛行物的癡迷。泡利對這個問題很好奇,但未能像榮格所希望的那樣投入足夠的時間進行研究。那段時間也是泡利和海森堡在統一場論方面加強合作的重要時期。另外,泡利被確診胰腺癌之前的最後一年,體力也開始下降。因此,衆多因素都可能導致這段長久又多產的對話的落幕。

*致謝

本文物理學部分的翻譯受到了阿莫、物離,以及Andromeda的幫助,特此感謝。如仍有疏漏或不妥之處,乃是編輯一人之過,請讀者指正。

作者:Paul Halpern | 封面:Davide Bonazzi

譯者:王兩 | 校對:馬小鴿

編輯:楊銀燭 | 排版:文英

原文:

http://nautil.us/issue/93/forerunners/the-synchronicity-of-wolfgang-pauli-and-carl-j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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