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芷苓《大劈棺》剧照
王梦婷等演出的《大劈棺》《纺棉花》海报
童芷苓《纺棉花》剧照供图/张景山(翁偶虹收藏)
童芷苓演出《纺棉花》海报

◎水满则溢

“其实《纺棉花》无非是将几段旧戏和别的杂耍,在一个时间拉杂演出……比之老戏里头,词句之不雅的,多着呢……它实在不是我的拿手戏,尤其并不是我喜欢唱的戏……”1946年,风头正劲、色艺双绝的童芷苓写下了一篇名为《说说我不唱〈纺棉花〉的理由》的文章。

今年年初,《纺棉花》与童芷苓曾经“擅演”的另一颇具争议的剧目《大劈棺》一同演出的消息出现。宣传词里有这样的语句:“摩登京剧,国潮复兴;童派名剧,禁戏复演”。以这样的方式包装“劈纺戏”是否妥当?

“劈纺戏”的前世

在陶君起编著的《京剧剧目初探》中,对《纺棉花》和《大劈棺》两出戏的评价都不高——“《大劈棺》,庄周得道,路遇新孀妇扇坟使干,以便改嫁。庄周因此回家试探己妻田氏,伪病死,成殓,幻化楚王孙,携一书童来家。田氏见王孙,顿生爱慕,拟嫁之。洞房中王孙忽患头痛,谓死人脑髓可治。田氏乃劈棺取庄周之脑。庄周突然跃起,责骂田氏。田氏羞愧自杀,庄周弃家出走……一般演出多有色情、恐怖、庸俗丑恶表演……”

“《纺棉花》——银客张三出外贸易,三年未归;其妻王氏思夫,于纺棉花时歌小曲自遣。张三归,窃听,又抛银入墙试之,妻为所动,开门,夫妻相会。传原戏后半尚有奸杀及王氏出斩等情节,后演出则只演前半,亦戏中串戏之一种,演者以时装、流行歌曲为炫耀,标奇立异,专以迎合低级趣味为主,旧社会中曾流行一时……”

剧作家翁偶虹在《〈巧报恩〉与〈纺棉花〉》一文中明确写道:“‘劈(《大劈棺》)纺(《纺棉花》)’遗毒剧坛,今犹谈虎色变。”据翁偶虹所说,《纺棉花》原名《发财还家》,为“清八出”之一。所谓“清八出”是八出清代时装戏。翁偶虹提到该剧演出专以对唱取悦观众,最早唱红的是河北梆子演员小马五,“然京剧中演者极少,只沪上风行一时”。

而对于《大劈棺》,翁偶虹在《刘斌昆演二百五》一文中提到:“40年代,京剧盛演《蝴蝶梦·大劈棺》,群众喜之而识者嗤之……京剧之〈蝴蝶梦〉,源于梆子。梆子为了突出庄妻田氏的武功,特标出〈大劈棺〉以哗众。”在文章最后,翁偶虹还写道:“至于此剧是否可以复演于今日,还须缜密研究,万不可贸然尝试。”

何曾“国潮”,本是“国哀”

民国报纸曾有文章写道:“吴素秋和童芷苓为什么一纺而红呢?就因为她们两人的‘材料’合于‘纺’,也就是她们两人肯飞媚眼,肯嗲,肯风骚……‘纺棉花’呢?时装登台,穿着配身的旗袍,曲线毕露,正配上海人的胃口,何况还有吃豆腐的场面。到了后来,索性台上台下,打成一片,台下可以点戏,台上台下打情骂俏,要它不风行一时,岂可得乎?”

一篇名为《〈纺棉花〉与“棉花旦”》的文章里提到,“现在当推吴素秋为最,吴伶来沪搭班时,不为人所惹目,后贴演《纺棉花》一剧,靠她的姿色与风骚,惊动了海上一班色情狂的观众,居然一唱就红,以后屡贴斯剧,其上座必较任何剧为佳……同以《纺棉花》一剧为叫座的撒手锏有童芷苓与梁小鸾。所以梨园行中恭送了这三位坤伶的雅号曰‘棉花旦’,也谑极妙极矣!”

其实,演员内心深处,特别是对于那些坤伶来说,也不愿意演这样的戏。但一方面生活所迫,一方面是剧院经理和大老板们的逼迫。“劈纺”最红的时候莫过于日伪时期和国民党统治的最后三年,演员生计成了最大问题,他们不得不迎合当时部分观众心理。景孤血在《京剧之衰,到底始于何时?》一文中说,“国民党统治时期发行金圆券,物价一日三涨,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就更无法谈到排戏演出了……更因新剧必须保证叫座,从剧作者到演员,都不能不去设法迎合当时部分观众的心理,满台神怪色情,乌烟瘴气。所谓‘这部分观众’,主要是些附丽于日寇敌伪政权的汉奸、买办、投机商人、烟土贩子,他们对于正常新戏无欣赏能力,只是追逐色情、嗜爱庸俗、低级趣味(一般观众迫于生活,也无暇研讨提高戏剧水平),因而无论主题思想怎样正大、刻画人物如何生动、穿插结构如何谨严,也都不如女演员的一‘劈’一‘纺’,这样,谁还肯不惜工本来排演新戏呢?”

事实上,即便是“棉花旦”,在旧时的中国也有走不通的地方。如黄裳在1948年4月17日撰文《关于违碍戏:我说〈劈纺〉还并不算淫戏》时写道:“近年来在上海盛行的那些戏如《劈纺》,其实是并不算得怎样的淫戏,然而社会上也居然哗然了。童芷苓在南京就不‘劈纺’,足见虽然相距不过四百余里,南京是的确要比这十里洋场好得多了。”

由此可见,“劈”“纺”在旧时代的流行,与迎合观众的低级趣味有关。它在当时的流行不是“国潮”,是“国哀”,是京剧艺术走向危机的表现,更是一个国家走向衰败的表现。

《大劈棺》有了女性立场的新演法

由于缺乏足够的资料,特别是影像资料,我们不知道《纺棉花》这出戏的演变如何,但是因时代和创作者立场观念的变化,《大劈棺》变幻成完全不同的面貌。

1949年由田汉编剧、郑小秋导演的电影《二百五小传》里,以戏中戏的方式呈现了《新大劈棺》。剧中陈正薇饰演的田氏劈棺事败反问庄子:“夫妻本应该一起守节立志的才是,想你们在妻子活着的时候家里有三妻四妾,还要在外面寻花问柳,一旦妻子死了,尸骨未寒,和别的女人结亲的不知道有多少……”田氏的一番逼问,让庄子哑口无言。这与传统的《大劈棺》大相径庭。

现在能看到的上世纪90年代《大劈棺》的演出录像中,有王紫苓、李金声、魏喜奎的京剧曲剧“两下锅”版本,这是一出庄周与观音共生的“穿越剧”。魏喜奎饰演的观世音菩萨结尾劝下欲自杀的田氏,并借观音的口批判了立志守节、三从四德的观念,有鲜明的女性解放的色彩。2000年以后,李宝春、孙正阳等主演的《试妻大劈棺》曾来内地演出,剧中既有田氏对庄子的责问,也有二百五开解田氏让她放下包袱开心去改嫁,更彻底地表达了女性立场。

2019年,童小苓、李军等在美国演出了该剧,创作者同样站在了田氏一边。“他设下机关陷阱叫人跳,他休妻还有休妻道,我成恶妇与淫妖。”这样的唱词引发当代观众对田氏的同情,以及对男权社会下女性命运的思考。

冠以“国潮”妥否?

此次由年轻演员王梦婷等演出《大劈棺》《纺棉花》两出戏,作为民营剧团,在京剧市场不景气的当下,从一些绝响的老戏中寻找出路,绞尽脑汁招揽观众,以大众能理解的方式突破窄众领域,实现“破圈”,是应该理解的。

但是,在此次演出的宣传文章中有这样的说法,“令整个民国一度为之疯狂的‘禁戏’,究竟是何等的癫狂与新奇?”“热闹逗趣、花样翻新的劈纺戏,是当之无愧的民国‘顶流’专属剧目。”

令人担忧的,并不是“劈纺”两戏出现在当今的舞台上,艺术家不断的尝试和创新已经证明了它们仍具有舞台生命力。只是,这些夸大其词、与历史不符的宣传和包装语汇,捕捉受众“嗨点”,利用了流量,但是也默认和放任了误会和曲解。在信息传播碎片化的今天,就更谈不上提高大众传统文化素养,增强大众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最根本的,我们还是太缺乏将传统文化与现实生活相联系的手段,太缺少有质量且适应市场的传统文化艺术作品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