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0年9月獲得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之後,由華人導演趙婷執導、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主演的電影《無依之地》可謂風頭出盡,在近日揭曉的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獎中,《無依之地》再獲包括最佳影片在內的多項大獎。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獎素有奧斯卡風向標之稱,人們於是開始期待,下一屆的奧斯卡小金人,或許會被趙婷捧入懷中。

有時候我常常覺得,電影之外的鮮花和掌聲,和電影本身的內容之間,有着一種多麼有趣的對比。電影之外,導演和演員風光無限,電影之內,那個已經60歲的弗恩孤獨上路,低頭療傷。這或許正是電影的魅力所在,銀幕上容納的人生,自成一個獨立的世界,那裏所有的喜悅和哀傷,都有自己的生命,無論現實的世界如何風光,電影裏的世界自給自足、巋然不動。但不要以爲這兩個世界沒有聯繫,現實創造了虛幻,虛幻也撫慰或者警醒了現實。

很多人都說這是一部反映“現代遊牧民”的電影,這當然沒錯,影片中獨自上路、孤獨生活的人不僅弗恩一個,這些人甚至有一個流動的羣體。但“遊牧民”這樣的標籤顯然簡化了影片中的人物。他們顯然沒有“遊牧民”那樣的浪漫,他們獨自上路的人生,幾乎都是佈滿來自社會和個人的傷痛。

比如弗恩,影片開頭打出的字幕是:“2011年1月13日,由於石灰膏夾板需求下降,美國石膏公司關閉了位於內華達州恩派爾已經經營88年的工廠。同年7月,恩派爾的郵政編碼89405停止使用。”字幕之後是弗恩拉起捲簾門時的一聲嘆息,和一張無奈、疲憊的臉。這是經濟蕭條背景下工廠的關閉乃至工廠所在生活區域的消失。一種無可逃避的社會性擠壓,隨着影片中游牧者羣體的出現有了更多的呈現,遊牧羣體的“領袖式”人物在荒野的篝火旁有一小段演講,宣稱要反抗“市場體系”,反抗現代生活。一掠而過的這段“宣言”或許只是一個高蹈的口號,但結合弗恩的遭遇,正可以讓人看到在美國這樣一個發達國家,依然有不少人被主流社會擠到了底層和邊緣。《無依之地》以半紀錄片的方式呈現這羣人的生存處境,是很多人也許想象不到的真實人生。弗恩把一輛經過改裝的廂式貨車當作“房車”,一邊打零工、一邊走在路上,她什麼工作都幹,倉庫分揀、廁所保潔、飯店後廚、石材幫工、收割甜菜等等,辛勞半生,到了老年依然辛勞。

當然還有內心的傷痛。弗恩獨自上路,除了工廠消失,還有丈夫的去世。生活被連根拔起,所有美好都成爲記憶。不多的行囊中,和丈夫一起度過的美好歲月,是最珍貴而憂傷的陪伴。其實弗恩不是非得如此艱辛,她有個生活優渥的姐姐,姐姐不斷地邀請她去一起生活。在“流浪”途中,她還結識了一個喜歡她的男人,他也曾邀請過她“一起回家”。但弗恩最終都拒絕了,那些曠遠天地中孤身一人的鏡頭特別動人,它們似乎在隱隱昭示,一個人內心巨大的傷口,只能由她自己承受,誰也替代不了。這讓人想起前幾年的一部《海邊的曼徹斯特》,人被巨大的傷心吞沒,就是無法走出來,於是只好讓傷痛長在身上。——誰說這不是應對傷痛的一種方式呢?《無依之地》中,弗恩從牀上驚醒,跑出溫暖的房間,獨自在屋外抱着膝蓋度過夜晚的那個鏡頭,真是動人心魄,她已經無法在一張正常的溫暖的牀上睡覺,她必須獨自一人在野外,彷彿沒有曠遠的天地,她的心就要難過得爆炸。

但所幸還有曠野,還有獨自風一樣的行走,還有赤身裸體擁抱林中之水的自由。當社會無法依靠,傷痛恆定存在,弗恩在天地曠野之間找到了依靠,她把房車打造成了一個精巧的居所,她抽菸喝酒幹着體力活,她在西部嚴冬的寒風中瑟瑟鑽進車中,她用堅硬的自我擁抱曠野,在社會和傷口的擠壓下讓自己活成了一個硬邦邦的生命之核。——誰說這樣的人生,不是一種有尊嚴的人生?

片中一個鏡頭長久地留在我腦海裏,是弗恩看到一個男孩,獨自坐在樹下喝酒,男孩頭髮蓬亂,眼神頹廢,弗恩說,年輕人可別習慣了孤獨。然後男孩開始講述愛情的煩惱,弗恩爲他背起了莎士比亞的詩。溫情從銀幕上瀰漫開來,人與人之間一點一滴的情感交流,莎士比亞的詩,大樹,曠野,交織在一起,彷彿讓我們看到人在任何情境之下,在“無依之地”依然可以找到一點依靠。

海桑詩句,“我不再追求幸福,我就是幸福/我不再想象生活,我就是生活”。沒有人可以輕鬆上路,即便在無依之地,即便抱着如此堅硬的傷痛,也要繼續上路,去看天地間風起雲湧的風景吧。

原標題:無依之地何以爲靠

值班主任:高原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