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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只能臥牀的男人用十年爲無名屍尋找家屬

原標題:這個只能臥牀的男人用十年爲無名屍尋找家屬

作爲一名強直脊柱炎患者

張大勇於30年前臥牀

30年來,他出門不足10次

10年前,他創辦了中國民間唯一

一家無名逝者數據庫。直白點講

他創建了一個讓人們認領無名屍的網站

張大勇:臥牀尋找無名屍

站在張大勇家的露臺上,能呼吸到室外微涼、流動的空氣,腳邊是用泡沫盒種植的小蔥,抬起頭能見到洛陽冬日的天空,遠處是玻璃外立面的高層寫字樓,掛着枯葉的樹木,一條雙向四車道的公路,有轟鳴汽笛和飛揚的塵土。

從露臺轉身走回來,就是張大勇的臥室,位於一棟居民樓的二層,不足10平方米,光線黯淡。作爲一名強直脊柱炎患者,張大勇於30年前臥牀。臥牀的前17年,他眼前只有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兩次手術之後,他能拄着拐,走到露臺,呼吸一會兒室外的空氣,但遠處的樓宇、公路和樹木,他能見到,卻再也無法走入其中。30年來,他出門不足10次。

但他用另一種方式,進入外面的世界。10年前,他創辦了中國民間唯一一家無名逝者數據庫。直白點講,他創建了一個讓人們認領無名屍的網站。這位被肉身困於牀上的人,用一根網線,將自己與那些失魂落魄的家屬、無名的屍體、走失在他鄉的人的命運,連結在了一起,也藉此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無名逝者數據庫

張大勇的身高有1米85,身體幾乎佔滿整張牀。他牀鋪右邊,是雙柺、書桌和凳子,有客人來訪,他就向右側過身,與客人聊天。牀鋪左邊,是一臺臺式電腦。他最常打開的網頁,是自己創建的“無名逝者數據庫”。他在百度、微博、微信和各地公安、民政系統的官方網站中找尋無名屍的信息,然後將那一切整理到這個網站中。

網站創辦8年來,整合有4000多條無名屍信息。留言板中有180條留言,幾乎都是在尋找失蹤的親人。現在每天有500~600個IP登錄網站,平均會瀏覽20個網頁。“這可能意味着每天有500多人來尋找家人的信息。”張大勇對《中國新聞週刊》說。但他未用這個網站獲得過任何盈利,他怕被別人說“賺死人錢”,至今,他和母親還是靠每月加起來1000多元的低保和殘疾人補助生活。

張大勇第一次幫逝者家屬找到無名屍是在1997年的冬天。那是他臥牀的第六年。一天中午,母親買菜回來,告訴他小區樓下發現一具屍體,很多人在圍觀。屍體有焚燒痕跡,是一位女性,穿着紅色毛衣,袖子上有碎花圖案,褲子褪到一半。

彼時,張大勇脖子、脊椎都已僵直,無法看電視,只能聽。第二天,他躺在牀上,聽到電視裏,洛陽電視臺正在播放一則尋人啓事:洛寧縣一對夫妻拌嘴,女方離家出走,丈夫尋找妻子。其中描述的女性體貌特徵與張大勇昨天聽母親講述的無名屍幾乎一致。張大勇記下電話,叫弟弟張小勇聯繫家屬。不久,家屬在公安部門確認那具無名屍正是自己的妻子。

正是這段經歷,張大勇在2001年開始試着做尋人網站時,在網站中單獨設立了一個“無名屍“欄目。尋人網站運營幾年之後,市面上同類尋親網站已經有200~300家,其中很多是企業化運營。張大勇覺得競爭不過,2007年左右,他考慮將“無人屍”欄目獨立出來,單獨做成網站“無名逝者數據庫”。

想完成這一目標,需要大量無名屍的信息。彼時,張大勇擁有的信息,是通過多年來閱讀報紙,在報紙中摘錄下來的警方發佈的無名屍信息。這些信息中留下的聯繫方式有很多還是BP機號碼,早已不可用。

大概在2008年,張大勇躺在牀上,用電話、傳真、郵件,嘗試聯繫公安、民政、殯儀館1000餘次,希望對方提供無名屍的信息。最終,只有20~30家公安單位同意提供。對方願意提供的原因,都是他聯繫警方時,對方恰好在偵緝一樁無名屍案,正好要將相關的協查公告發布出去,於是就選擇了他這個找上門的民間渠道。

張大勇還曾給時任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曾蔭權發電子郵件,諮詢香港有關失蹤人口和無名屍的處理方式。後來,曾蔭權的私人祕書姚一風將郵件轉交香港警務處。香港警務處回覆他稱,香港有專門的失蹤人口調查組,每年全港無名屍僅有10~20具。

香港警務處的回信,給了張大勇很大鼓勵。之後,他先後給廣東、福建、江西等十個省份的省委書記、民政廳廳長寫信,希望瞭解無名屍的信息和處理方式。“現在覺得這種想法很天真,他們都沒有回信。那時我就覺得,應該去各省的有關部門去當面索要信息。”張大勇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

2011年,張大勇獲得團中央和中國移動舉辦的“百萬青年創業計劃”獎項。他的參賽作品是“臥行中國”,計劃沿着奧運火炬傳遞的路線,去各省有關部門當面收集無名屍的信息。年末,張大勇在志願者的幫助下,前往廣州、南昌、深圳等地。這一行,張大勇蒐集到500餘條信息。回到洛陽之後,他花了2000餘元,正式成立了網站“無名逝者數據庫”。

困境

現在,張大勇平均每週都會在網上收集幾次最新的無名屍信息。張大勇記得,去年年初,疫情最嚴重那兩個月,幾乎沒有無名屍的信息出現在網絡上,疫情緩和之後,網上能找到的無名屍信息又多了起來。

過去八年來,網站上提供的無名屍信息被家屬認領的並不多。大概有30位家屬給張大勇打電話,表達感謝,告知遺體已經認領,希望他撤掉信息。說完這些,電話那頭,通常就變得沉默,或掛了電話,不會過多對張大勇談及逝去親人的情況。“這對每個家庭都是特別悲傷的事情,他們想快點告別這段經歷。”張大勇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家屬在尋找到親人的遺體前,並不知道自己失聯的親人是活着還是已經過世。張大勇在與這些尋親的家屬打交道中,發現一個特殊的心理狀況:如果失蹤的人是成年人、老年人,家屬半年沒找到,會往壞處想,覺得很可能已經去世。而如果失蹤的人是小孩,哪怕十幾年找不到,家屬還是強迫自己認爲,“孩子現在應該長大了”。

根據張大勇多年收集的無名屍信息的直觀印象,無名屍大概有老年癡呆原因走失、離家出走、去外地打工、去外地探親、交通事故、涉及刑事案件這六類。這些年來,老年癡呆原因走失和外出務工走失的人數在明顯增加,而離家出走的人數在下降。

中國境內一共有多少具無名屍,官方並沒有數據披露。只是有些省份,會零星披露一些數據:廣州殯儀館公佈的數據顯示,每年接收到的無人認領屍體平均在1000多具,其中約1/4身份不詳、找不到家屬認領,還有一部分則因各種原因,遲遲沒有家人前來處理。

馮昕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博士。他曾在湖北警官學院學報發表過名爲《無名屍案的偵辦難點及應對》的論文,專門論述中國無名屍問題。他記憶中,那些沒有確認身份或找不到家屬的無名屍,都會冷凍在殯儀館,如無人認領,會一直留存下去,有的甚至已經停放幾十年。“無論是誰的親人,(未認領便火化)從道義上講,你都說不過去。”馮昕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馮昕在論文和採訪中提及,公安內部有“無名屍管理系統”和“失蹤人員管理系統”,查詢權限下放至縣級偵查大隊。但警方爲無名屍確認身份亦不容易。一方面,“無名屍管理系統”和“失蹤人員管理系統”之間,並不互通,數據要人工比對,極耗警力。另外,“無名屍管理系統”的數據,在各省之間,甚至同一省份不同公安部門之間,亦不互通,如果逝者來自外省,只能各省廳拿着裝有數據的硬盤,去公安部統一交換。即便最終拷來數據,願意耗費大量執法成本去比對,亦要面臨另一重困難:失蹤人口的數據,更多是外貌特徵、住址等社會性信息,而無名屍發現時,很多相貌已不可識別,能提取的更多是DNA、指紋等生理性信息。兩者匹配、對應存在一定困難。

美國的處理方式,是將查詢權限下放至公衆。美國每年有60萬人失蹤,每年發現4400具無名屍。2007年起,美國國家法醫科學技術中心啓動了“NamUs無名屍數據庫”,2008年,啓動“NamUs失蹤人員數據庫”,2009年,完成“NamUs無名屍數據庫”與“NamUs失蹤人員數據庫”自動比對功能。

10噸報紙

張大勇的房間裏有很多自制的工具。書桌旁,放着一個帶電機的合金康復儀。他曾做過兩次髖關節置換手術,由於脊柱已僵直、身高太高、臥牀太久肌肉退化等原因,市面上的康復器械,他都無法使用,就自己找人做了一個。牀鋪右邊,放着一個把手一高一低的高腳椅,也是他專門找人制作,用來輔助自己如廁。

張大勇重病之前,是洛陽一中排名前列的學生,對未來的設想,是做一名科研工作者。高一那年,在一次大量的塞米松激素治療之後,身體變得極度虛弱,選擇休學。休學在家10年後,1991年7月,他連續高燒多日,最終臥牀不起,身體能活動的只有手臂和手掌,無法翻身,只能整日對着天花板,覺得前途盡毀。

王玉平是張大勇的母親。她記得,張大勇剛臥牀那段時間,有過自殺的念頭。她發現之後,寸步不離,“夜裏困了打個盹,然後一直是醒的狀態。”王玉平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轉變在那年除夕前,張大勇對她說,“就是再難再艱苦再痛,我也能挺。”

臥牀前,張大勇曾想參照吉尼斯世界紀錄,做一個《切尼斯世界紀錄》,紀錄中國的信息。張大勇放棄輕生念頭之後,王玉平去各個學校,用收廢品的方式,給張大勇收集大量報紙,供他閱讀、製作《切尼斯世界紀錄》。

臥牀的第一個十年,張大勇閱讀了近10噸的報紙。這些報紙由於是收廢品的方式買來的,有些上面還沾有面條、飯粒。他留意到報紙上,尤其報紙中縫中,有大量的《尋人啓事》,其中很多是離家出走的學生。張大勇就將這些尋人啓事一個個收集起來,製作成3本相冊,打算日後辦一個展覽,規勸學生不要離家出走。

1998年,張大勇在新華社的報道中,得知美國全美失蹤兒童中心,建立了一個網站用於尋人。於是,他想製作一箇中國的尋人網站,將自己在報紙中縫中收集到的尋人信息,更新在上面,供親屬找人。

輔助張大勇做網站的人,是他的弟弟張小勇。哥哥提供構想,弟弟執行。那時,恰逢弟弟張小勇下崗,有時間做這件事。張小勇在書店蹭書學了一年多製作網站的技術,也去諮詢洛陽本地的高校老師,最終在2001年,張小勇在洛陽圖書館附近一個網吧中,熬了幾夜,按照哥哥的構思製作出尋人網站。

現在製作一個網站或者App並不新鮮,但考慮到那是2001年,兩兄弟的做法其實很超前。彼時,互聯網剛進入中國只有5年時間,上網用戶不到2000萬人。兩年前,馬雲纔在杭州一家公寓創立阿里巴巴,要再過兩年,馬化騰纔開始創立騰訊。

網站製作好之後,張大勇根據自己平時閱讀報紙的經驗,覺得《洛陽電視報》可能會報道此事。他讓弟弟張小勇,給該報打電話爆料。不久,該報關於“中國首家尋人網站”的報道刊發,一些媒體相繼報道,這家尋人網站,在2001年的洛陽轟動一時。

也是從這之後,張大勇的家裏來來往往的的人驟然變多,大量尋親者匯聚於此。幾年來,張大勇的尋人網站,一共幫助300多個家庭,找到失蹤親人。

張大勇臥牀的第一個10年,每天陪伴他的只有報紙、家人,“表面上我躺在洛陽這個大都市,實際上是躺在一個孤島,見不到人,也沒人說話。”張大勇對《中國新聞週刊》說,網站建立起來之後,一切變得不同。孤島開始與大陸相連,他也獲得兩次手術費用的資助。第二次手術之後,他能拄着拐,走到臥室外的露臺上,曬曬太陽,呼吸室外的空氣,眺望遠方的樓宇和馬路上穿梭的車輛,感受轟鳴的汽笛聲和飛揚的塵土。

(實習生曹宇悅、徐盈對本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賈楠 SN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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