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的感覺太珍貴了。

對一個人如此,對一部電視劇也是如此。

看慣了電影,我幾乎是不看電視劇的。

但是,《山海情》我看完了,一集不落。沒有用小屏,沒有開1.5倍速,沒有刻意尋找出戲點,有的劇集還看了幾遍。

一種久違的返璞歸真。

“刷”,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山海情》劇情及背景不多說,用三個新聞高頻詞代之:移民,脫貧,閩寧情深。

在題材上屬於農村劇。

有多久沒有看農村劇了?我忘了。(此時竟然想起了小時候看的《籬笆女人和狗》)

我用了“看”這個詞。是“看”——沉浸其中,不是“聽”也不是“刷”。有多少電視劇,尤其是農村劇,其實是可以“聽”完的。

那麼多阿姨,都是一邊織毛衣一邊聊天一邊帶孫子一邊餵狗一邊和老頭子吵嘴一邊看電視劇的。感覺她們錯過一頓火鍋都不會錯過劇情。《鄉村愛情》用“看”嗎?淌沫子、鬥嘴的劇情聽就夠了。

而“刷”這個詞,對於一個影視作品來說,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人家就是隨便看看,連白嫖的心思都沒滴。

一部電視劇,能讓人心懷敬意地去“看”,就算成功一半了。

移民、脫貧,如此宏大主流的題材聽起來就不好拍,拍了受衆也多不買賬。近些年的農村劇,有一個很明顯的傾向,就是過於城市視角,是城市人想象或者臆造的農村。

那個燈紅酒綠、璀璨之夜的龍泉山莊,像極了我家門口那條餐飲娛樂一條街。

那些勾心鬥角、撒潑喫醋,讓我想起了《回家的誘惑》。

趙四抽搐的嘴角、宋曉峯刻意的結巴、藥匣子的不孕不育、謝騰飛的智障感,連同色彩濃郁的畫質,共同構成一幅取悅受衆的盛大場面。

如果再來一朵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的“聖母白蓮花”……

我連白嫖的心思都沒有。

《山海情》是尊重受衆智商的

它說的是農民的話,演的是農民的事兒。劇組沒有閉門造車,據說在當地拍攝時,還不斷改劇本,把更真實有趣的故事加進去。

最開始的幾集,人物形象、場景佈置、自然環境、故事情節被朋友圈的寧夏人回憶了個遍,幾乎都有親歷。更有甚者,連人物原型都能娓娓道來。

我在華北大平原長大,沒有捱過餓,沒有缺過水,對“三個人只有一條褲子穿”“早上蒸洋芋,中午煮洋芋,晚上烤洋芋”“風吹石頭跑”的名場面難以想象。上世紀90年代,我們村生計不好的人家,也喫白麪饅頭的。

小學時,我無法想象語文課本中那句“太陽落山了”是如何的情景,因爲我沒有見過山,只見過讓人頭暈的麥浪。我看到的太陽,總是不急不緩地沒入遙遠的地平線。

可是,我仍在這部劇裏看到了“自己”。

那些頗具八九十年代感的佈景、道具就不說了。

於我,有個特別值得一說的情節。

得寶種的第一茬雙孢菇在集市上賣光,他回到家,當着得福的面,掏錢、數錢。他先把腰包裏亂糟糟的錢掏出來,又從上衣兜、褲兜裏摸出一些,這些錢,有大張,有毛票,然後他一張張數好,疊整齊,最後一捆捆綁好。

這個情節,導演拿捏得準確而飽滿。

讓我想起了我的爸媽。

我家曾有一大片蘋果園,幾乎整個90年代,每到冬天,爸媽天不亮就出門趕集賣果子,直到賣完最後一個纔回家,往往已是午後兩三點。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數錢。他們和得寶一樣,微笑着,從各個兜裏搜出錢來,多是五塊十塊的,也有一毛兩毛的,一張張地撥弄平展,從小到大疊整齊。然後蘸着唾沫數,極其認真,真怕少數了一毛錢。最後,每50元一疊兒紮好。總額記到賬本上。

這個時候,我覺得他們很滿足。

錢,真的是農民窮日子裏最好的慰藉,哪怕只是辛苦掙來的幾十塊錢。

謝謝那個不是“聖母白蓮花”的水花

真實是底色,趣味纔是這部劇的靈魂。

《山海情》有一種農村劇難得的“崇高感”。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光環。

我一個導演朋友說,有的電視劇看一二集挺好,等看完,覺得屁都不是,啥也記不住。

很少有真正動人的地方。

移民是一個宏大背景下的政府行爲,但是電視劇沒有把主角留給“政府”,甚至都沒有一個明確代表政府的主角。

這就很有意思了。

馬得福是嗎?第一集他是,他給村民講政策,籠罩着強烈的理想主義光環。但是後面,馬得福和村民們的區別並不大。除了他更懂點法,聽得懂福建話,自行車騎得更猛,甚至在通電、澆地、賣雙孢菇等情節上,他是和“政府”對着幹的。他沒有苦情戲,那次在水站上,心裏話還沒說完就被李大有堵了回去。鏡頭一轉,他帶着村民去上訪了。

其實,整個電視劇,沒有什麼主角。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難得的審美情趣。

我只說說水花吧。

這個一直微笑,卻讓人落淚的女子。

其實這個角色不好把握,很容易落入“聖母白蓮花”的俗套路子。(啥叫聖母白蓮花?就是命特別苦,不是缺爹沒娘就是孤兒,初戀被拆散又嫁了個渣男,但是特別能喫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付出,道德光環照亮整個電視劇的女人。)但是電視劇爲我們奉獻了是一個堅強、堅定,心裏有光的水花。

水花母親死得早,父親把她換了牲口和水窖,她和得福的愛情自然無疾而終,永富雖不是渣男,但是仍舊殘了雙腿……

水花幾乎沒有哭過。

她一個人拉着板車,身子幾乎貼到了地面,帶着丈夫和孩子,走了七天七夜。她來到移民村,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馬得福——那個一直放在心裏的人。她還是笑的。

她種的雙孢菇跌價,永富揶揄她是不是因爲馬得福才貸款建菇棚,這個瘦弱的女子傷心但堅定地說,她知道她是誰。水花拖着板車去交蘑菇,遠遠地看到得福站在人羣裏忙碌,想起她對得福說過的話:跟着你就喫不了苦。

有物是人非,也有一種溫柔的堅定。

水花能忍耐,能喫苦。但她忍耐的不是殘疾的永富,而是苦日子;她喫苦,是因爲她不等不靠,她種雙孢菇開超市;她心裏有馬得福,但並不覬覦;在菇棚裏,她對技術指導員小妍說,希望女兒將來可以像她一樣“好好戀愛,好好工作”。

我在這個角色身上,其實看不到多少道德色彩,她散發出的是那種在困境中,追求獨立和自我價值的意識。

這些人物,確實讓人觸動。儘管他們演得那麼平靜,那麼出於本分。

鏡頭太美

我不建議在小屏上看《山海情》,爲什麼?因爲這部劇的鏡頭很講究,小屏上領略不到。

電視畫面和電影畫面是有很大區別的。電影的鏡頭樣式很多,但是電視劇,基本都是中景、近景和特寫。

我朋友馬導說,電視劇畫面太滿、太亮,話太多,看着不舒服。

習慣看電影的人,對這點肯定深有感觸。

我喜歡這部劇,多是因爲第一二集展現出來的頗具電影質感的畫面。

還記得得福騎自行車在深山裏穿行的那段嗎?一個大全景,羣山起伏,遠處山巒如黛,近處山色溫柔,得福的身影被縮成一個移動的黑點。

還記得得寶帶着幾個夥伴在山間奔跑的樣子嗎?那個悠長的鏡頭,也是全景,風吹着頭髮,陽光浸潤着年輕的臉龐。青春真美好。

還記得水花拖着平板車彎着身子前行的畫面嗎?她的男人面帶悲苦,她的孩子像只乖巧的羔羊端坐着,而她裹着頭巾,面帶微笑,唱着那首沉鬱的花兒。頭上的天空,遼闊低垂。

我喜歡這部電視劇裏,比人物更加真實的光影。

《山海情》很多鏡頭都是外景,屋裏的戲不多。外景藉助的是自然的風,自然的光,大面積的天空,大面積的陽光,使鏡頭更加生動、明淨。水花來到移民村,站在村頭,看着遠處的得福。陽光傾瀉在她的臉上,她的目光、笑容被一層毛茸茸的光澤覆蓋……我是忘不了這個特寫鏡頭了。

屋子裏的拍攝也因爲藉助光線的對比,使畫面有了層次感,故事的空間感瞬間延伸。而人物在半明半暗之間,情緒表達更加粘稠、動人。

這些電視鏡頭,真的很難看到。

我們擁有的是,太多的濾鏡、太多的特效、太多的審美定式。

自然的風吹着,不美好嗎?

看吧。不說了。(倪會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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