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是看着香港警匪片长大的。从早期拉风的Sir和Madam,到后来杜琪峰塑造的黑帮与警察冷到极点的酷烈,警匪片中的警察其实始终作为一种“制式”模式而存在。这些年内地的警匪片也开始变得好看了,比如《白日焰火》《西风烈》,但所有故事里,始终有种蹑手蹑脚的激烈在蜿蜒,或明或暗,终需一爆。不爆,就不能制造矛盾,更不能解决问题。

凡事都有例外。前几天警察节到来时,有频道在回顾中想起了这部电影——《警察日记》,2013年,导演宁瀛、文学统筹芦苇,主演王景春,合作拍摄于内蒙古鄂尔多斯。

影片取材自真人真事,鄂尔多斯东胜区公安局局长郝万忠。他2011年去世,留下68本日记。影片从新华社记者一路追溯的采访中,回顾着一个边远城市,一个普通公安局长,一个普通人琐碎、疲惫、却始终被某种使命驱动的一生。

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同时摆脱香港警匪片和内地主旋律框架的叙事电影。破案?悬念?有的。穿警服后遇到一桩近乎灭门的三尸惨案,压迫式贯穿郝万忠的从警生涯。但是,案子始终没破。有些事,碍于天时地利人和,你就是没办法像电影故事那样“终于做到”,或者给罪恶一个痛快,给悬念一个交代。生活有时没有交代,郝万忠一直在追寻,在尘埃和碎片里苦苦寻觅,人们完全可以读懂一个“警察局长”对始终不能破案的痛苦煎熬,而且当他越是个好局长、好警察,这种煎熬越深入骨髓。打水吃饭擦地锻炼身体,十几年的光阴里,煎熬似乎深入了他的骨髓。

影片的文学统筹是著名编剧芦苇。他显然不介意使用这种煎熬——把一个凡人放在强烈的责任、道德、甚至自我怀疑的文火上慢烤,弥散出经久不竭的复杂味道。用这种“失败”作为暗线打底是大胆的。故事仅在几个时间点提到了这起案件,即使始终未破,也并不耽误他继续生活、工作。但它显然从一种相反的角度,支撑着他的职业生涯——他总以为有天自己能亲手破案,点点滴滴的不甘心、付出、失败……银幕上西风吹来黄沙,而生活像聂鲁达的诗句——世上可有什么比雨中静止的火车更悲伤。之前与之后的时光,在此寂然成谜,一个人职业生涯或者说全部生活的光华,都基于了这种长久失败中的坚持,始终溃退里的胜利。当万物向前,郝万忠心中却有个黑洞般的遗憾始终被困在原地,让人们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往里注入理解,尊敬,与同步的情义。

除了大案追踪,故事里还有浓厚的生活。局长要想做得好,就必须能看到一个地方的灰色和无奈,牵挂生活里最卑微的希望。郝万忠希望百姓过得好一点,想让有钱人出钱修路。在当时当地的环境里,跟开发商一杯杯喝酒能喝出一条新修的公路,也算他的本事。老郝极其开心,一嘴的内蒙古方言,总是开心地说着,你赶紧着给我噌噌地来。“噌噌地”,东奔西走,他活泼又沉闷,一个场景几句话,就把一个人内心反差萌般的美好赤诚抖落无疑。整个故事非常善于抓住人身上最生动的地方,而不是最正确的地方。

平凡,到底还能不能打动人?这是所有戏剧都会面对的问题。68本日记里选择出来的内容,充满生活最朴素的质感,也不会超越平凡。为农民工讨薪,处理黑恶势力罢运,给一帮有来头的打砸抢青年论罪名,追捕的杀人犯却是大孝子……生活有多少沙砾,一个公安局长就遇上多少,它们况味深沉,最能吸纳普通人的关切。原原本本摘自日记的东西,天光流水般自然,也让生活的质感在嘈杂的职业生涯和潜伏的心理暗线交叉中伸展。人群中总有那么些人是我们熟悉的——在复杂的环境里希望做点事,保持自己干净的执拗。影片的叙事让人联想起这样的人,也就成功了。

郝万忠在一个清晨的体训中骤然去世,没来得及破的案就这样被悬置,静默,满屏空寂的张力,突破了一般叙事中对结尾出定论的追寻。

饰演郝万忠的演员王景春2019年获得柏林银熊奖最佳男演员,让许多人在惊讶中注意到他的存在。实际上在2013年的东京国际电影节上,王景春已凭借此片“化境”般的演绎,摘得最佳男演员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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