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归·寻狐》

世有戾剑,名为寻狐。相传几百年前有个剑客途径涂山,救下一受伤黑狐,黑狐为报恩,寻剑以赠之。后数年,剑客无端暴毙,其怨气注入剑中,遂成戾剑。寻狐剑辗转于世,不知所踪。

【一】

冬月十二,大雪覆盖涂山。空荡的山谷中,有一人踏雪而来。黑色的狐裘将他冷峻的眉眼遮掩,风吹的衣衫猎猎作响。我躲在岩石后看着他渐行渐远,直到风雪将他的身影埋没,我才缓步离开。

那个人我是认得的。

他唤作琅然,是临江城有名的剑客。此人生性漠然,很少与人来往,独自闯荡江湖已久,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在涂山徘徊已有月余,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又或是什么人。

“夜舟,你怎么在这?狐王正找你呢。”遥遥望见远处有一团火红向我奔来,顷刻间,靑荧已到我眼前气喘吁吁地说。

我急忙跟上她的步伐,快步长生殿奔去。殿中灯火通明,有一着白色狐裘的妖娆女子正倚在榻上,见着我风尘仆仆的赶来,唇角挑起一丝慵懒笑意。

清脆似银铃般的声音传来,听着竟有些空灵之感。

“夜舟,下个月你就成年了,届时月圆之夜,便可化为人形,可想好了要变做什么模样?”

我摇了摇头,下一刻,靑荧便叼着一堆画卷扔到我面前。画卷展开,是一幅幅举世无双的容颜,无论哪一幅,都是足以倾倒世间所有男子的娇颜。

这一刻,我的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琅然喜欢怎样的女子?

抬头看了看榻上慵懒却不失风情的女子,我说:“狐王,我想去人间看一看寻常女子是什么模样。”

幼时便听狐族长老说,人间是世上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却也是最冷漠无情的地方。我总想着,待得修成人形,定要来领略一番其中滋味。

如今,愿望得以实现。

我左顾右盼的看着天上绽开的绚烂烟花,街上泛着柔光的花灯以及河边相依相偎的眷侣。当真是美不胜收。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此刻将我抱在怀中,不时对我上下其手絮絮叨叨的靑荧。

“夜舟啊,今天是人间的花灯节呢,你看,多热闹啊!”

我恶狠狠的瞪着她,她却只是笑笑,“夜舟,我这不是怕你跑丢了吗,狐王可是把你交给了我,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待不起。所以,夜舟啊,还是乖乖听姐姐的话吧,姐姐会保护你的。”

此时此刻,我真的无比哀怨,为什么靑荧比我大,可以先化成人形?

正哀怨着,靑荧忽然被人撞倒在地,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从靑荧的怀中重重摔飞。灰头土脸的爬起来寻找她,一双秀了繁复云纹的黑靴却出现在我面前。缓缓抬头,视线上移,一张冷峻的容颜清晰的出现在眼前。

年少轻狂,风骨自成。

琅然。

只见他缓缓蹲下身,深邃的黑眸紧紧盯着我,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清冷的嗓音响在我头顶,“黑狐可是很罕见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说着,他不由分说的提起我的尾巴,将我甩上肩膀,转身就走,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给我。

慌乱中,我回身望了一眼,靑荧已不知去向。这个死丫头,刚才还说要保护我呢!

【二】

浑浑噩噩的被琅然扛回家用绳子绑住扔在地上,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像是做了很多遍似的。

看着他架锅烧水的忙碌身影,我害怕的咽了咽口水,试图挣脱绳子。琅然听到动静,看向我,然后笑了笑。

那笑容,很温柔,像是对待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让我甘愿沉沦。

我看到他只是将一些蔬菜扔进锅里,好像并没有要吃我的意思,也就安下心来,不再挣扎。

不知从何处传来淡淡的梅花幽香,一阵睡意袭来。

再醒来时已是入夜,天上稀星寥落,有几缕月光溜进屋内,似是想偷窥着屋内某狐的小动作。

我的绳索已被解开,此刻,毛茸茸的身子正蜷缩在琅然怀中。我悄悄的打量着他,面容算不上英俊,反而是凌厉更多些,让人看了有些畏惧,怪不得他总是一个人。

可是我不怕他,相反,我很喜欢他。从一千年前,他在涂山救下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喜欢上他了。

月光下,我用爪子细细描摹他的眉眼,我要将他的模样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他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作乱’的爪子,将我更紧的拉往他的怀里,细碎的呢喃从他口中溢出:“很晚了,睡吧,诗雪......”

我静静地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脑中却一直回荡着他无意识呢喃的那句“诗雪”。

诗雪是谁?

诗雪,涂山现任狐王,琅然一直在找的人。

一夜无眠,我想了很多。

想起两百年前,琅然还是个稚嫩的少年,偶然路经涂山,救下了被风雪掩埋的我。那时我才三百岁,年少好斗,常与其他狐妖打架,那一次伤的比较重,没有力气爬起来,认命的躺在雪地里等死。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醒来,睁开眼,便见少年眉目如书,风骨清朗。

他是临江城的少年剑客,小小年纪剑法了得,却没有一把名剑随身。狐王一直教导我们要知恩图报,于是我决定送他一把绝世好剑。

只是那时,我并没有那个能力,只能从涂山的藏兵阁中挑了把看起来很威风的剑给他。

我记得他拿着那把剑时,欢欣的抱住我的模样。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既然是你送我的剑,就叫寻狐,好不好?小狐狸......”

不待我回答,一个妩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毛头小子,快放开我家狐狸。”

我和琅然同时回头,便见女子松松垮垮的披了件狐裘,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外,风雪打在她的肌肤上,融化成点点水珠。

不用看也知道,琅然已经看呆了。从来没用人,可以抗拒诗雪的诱惑,他也不例外。

涂山狐族,天性狡猾。为非作歹的事谁都会做几件,诗雪喜欢看男人为她着迷,为她生,为她死的样子,我也可以理解。

漫天风雪中,诗雪缓缓走近他,从他怀中抱过我,风情万种的说:“愣头小子,要不要跟我回家?”

“好,好......”琅然结结巴巴的说,我清楚的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一股失望从心底油然而生。

之后的日子,我看着琅然陪在诗雪身边,看着他喝下诗雪酿的酒,看着他的身上莫名的出现伤口,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自始至终,我只是冷眼旁观。

他只是救了我一条命,我已经赠剑报恩。所以,我并没有理由救他,况且,我也没有能力与狐王为敌。

诗雪要他死,那他就死好了。

只是那时我并不知,害死他的不是诗雪,而是我,涂山狐妖,夜舟。

【三】

“叩叩叩”的敲门声响起时,天刚蒙蒙亮,一股浓郁的香气从门外飘入。琅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身去开门。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光凭那股香气,我也能断定是靑荧那个小狐狸精,整天就知道调香来遮狐臭。死丫头,终于想起来找我了。

我还在赌气的想着绝不能轻易跟她回去,就听她没良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那么大声,似是故意说给我听。

“我家夜舟可不是一只乖狐狸,你若是喜欢,就先养着好了,最好帮我好好调教一下,过段时间我再来带她回家。”

“夜舟?”质询的语气,出自琅然。

“她的名字。”靑荧认真的答,急切的想为我找下家。

然后是琅然答应的轻和。我急忙跑到门边,让我意外的是,靑荧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跟着一个蓝衣书生,三个人都笑眯眯的看着我。

然后靑荧把我抱入怀中,凑到我耳边说:“夜舟,你好好待在这里,月圆之夜我来接你回去。”说着,她瞄了眼身边的书生,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轻声开口:“这个小书生救了我,我得报恩。”

我瞪了她一眼,鬼才知道她报的哪门子恩。转念一想,接下来的日子,我都可以陪在琅然身边,似乎也不错。最后,我还是答应了留在这里。

靑荧走后,琅然把我抱起来端详了很久,他的眼神灼热的让我有些害怕。

大清早的他该不会是饿了吧......

“小狐狸,你叫夜舟?”他问,极认真的模样。

我点了点头,然后他将我狠狠地抱入怀中,用一种失而复得的语气说:“原来是我弄错了。”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却似不愿再说下去,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日光明媚。阳光晃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清淡的嗓音开口:“小狐狸,我们去涂山吧,我想找回一些东西。”

我呜咽了声,想告诉他不行,那把剑已经害死了他一次,我不能让他重蹈覆辙。

可是他是琅然,说一不二的琅然,我拗不过的琅然。

涂山的风雪依旧凛冽,琅然裹了厚重的狐裘,抱着我向山里走。时光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相似的场景,还有相似的人......

诗雪站在风雪中,看着我们妩媚的笑着。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身后多出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僧人。没有理会我好奇的目光,她径自走向琅然,抬手扫落了他肩上的落雪,煞是亲昵。

然后,妩媚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说:“愣头小子,你输了。”

我感觉到琅然抱着我的手臂僵了一下,一头雾水的看了看他,他却只是冷冷的看着诗雪,嗓音多了几分凌厉,说:“你骗我,她叫夜舟。”

诗雪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当初打赌的时候,我可没说过我说的是真话,是你轻易相信了一只狐狡猾的狸。况且,无论输赢,你都不可能和夜舟在一起。”

“你们...在说什么?”我感觉头有些痛,有些不熟悉的画面,随着诗雪的笑声纷至沓来,让我痛的体无完肤。

【四】

那时我才三百岁,琅然还是个稚嫩少年,他救了我,我喜欢他。

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却又天理不容。

凡人怎么可以喜欢狐妖呢?他若爱上我,就注定要死。

这是诗雪告诉我的。

于是我对他避而不见,甚至为他和诗雪创造机会。

那时的我很傻,傻傻的以为他喜欢的是诗雪。

可是,并不是这样。

他们背着我打了个赌,只要琅然能够在生死河的石碑上写下我和他的名字,转世后便可和我在一起。

生死河是只有死人才可以去的地方,诗雪赌他不会为我而死。可是那个固执的愣头小子,轻易的信了诗雪的话。

他紧握着寻狐剑,像看我一样珍视,执着的眼神让我心疼。然后他问诗雪,“那只小狐狸,叫什么名字?”

诗雪笑眯眯的看着他,眼里是狐狸天生的狡猾,平静的开口:“她叫...诗雪。”

琅然死了,死在了寻狐剑下。他说:“寻狐染了他的血,来生他一定可以找到他的小狐狸。”

他在生死碑上郑重的写下“诗雪琅然,缘定三生”,然后命运和他们开了个玩笑。转世后,他记得他要寻找一个人,而那个人,名唤诗雪。

直到花灯节那天,我们相遇了。仿佛时光倒转,一眼万年。

琅然,我的琅然。

睁开眼时,是在黑夜,月光斜斜的洒入屋中。

诗雪坐在床头,微笑,看着我。魅惑众生的眼在我身上游移,我感到了一丝冷意,用手拉了拉衣服,警惕的看着她。

“夜舟,恭喜你,得偿所愿。”诗雪眼中又露出狡猾笑意,这个女子,无论何时都在笑,无论悲喜。

“什么?”我不明所以,瞪大眼睛问她。

诗雪掌心凭空出现一面镜子,镜中的人,肤白胜雪,墨发如瀑,朱唇微张,愣愣的看着镜中一身浅绿的秀气女子。

没有诗雪的妖媚,没有靑荧的灵动,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感觉。

这是......我?

“怎么样?是琅然为你选的模样,虽然没有本王美,也还看的过去。”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才笑开,原来琅然喜欢这样的女子。

小家碧玉,养在家中,才算温馨。

我想了想,还是说:“诗雪,谢谢你。”

“你...不怪我?”诗雪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终于隐去了嘴角笑意。

“我不怪你,毕竟,你知道我的脾气,骗琅然,也是为了我好。”我看着她,柔柔笑开:“所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关于那把剑的。”

【五】

女为悦己者容,是诗雪一直信奉的真理。

诚然,在对镜梳妆时,我的脑海里想的都是琅然看见我时会是什么样子?疯狂的,痴呆的,平静的,大抵也就是这些了。

唇角不自觉扬起甜蜜笑意,诗雪拍了拍我的肩,“夜舟,那件事你可要想清楚,我是真的不希望你......”

“狐王,他们都在长生亭等着呢,我们快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我笑意盈盈的打断她的话,不再看她,快步离去。

就让我再享受一些幸福吧,让我再陪一陪琅然。

长生亭是涂山的禁地,我这一生也只去过这一次。

那是诗雪亲手建造的,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寄托了她对慕长生的感情。不过慕长生似乎并不领情,任凭诗雪对他千般讨好,万般陪同,他也只是转动着佛珠念着:“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气的诗雪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倒是一旁的靑荧,笑的乐不可支,不时点评着:“没想到一个和尚居然能降住放荡不羁的狐王,哈哈哈~~”

我睨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你还不是被一个穷书生迷得神魂颠倒,还有脸说狐王。”

靑荧尴尬的笑了笑,反击道:“夜舟,重色轻友这个词是为你而造的吧,都快贴琅然身上了。”

我咳了两声想掩饰尴尬,看到他们眼里却好像做贼心虚。

琅然不愧是琅然,刚刚想的任何一种看到我的样子都不是他。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琅然。此刻,霸道的揽着我的腰,面上无甚表情,眼角眉梢却都是笑意,手却恨不得将我揉入他的身体中,永不分离。

我笑着,不说话,等靑荧吐槽够了,才开口:“玩笑开够了,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对对对,你和琅然的事才是最要紧的。”靑荧挤眉弄眼的调笑我。

扮了个鬼脸给她,我转向诗雪,平静开口:“狐王,我想去人间,过一段普通人的生活。”

靑荧听到这话,却是突然拿了把剑,指着琅然,眼里泛起泪花,哑声说:“好好对夜舟,你若负了她,我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诗雪认真的看着我,在她眼中我看到了自己唇边浅淡却决绝的笑意。

有些事,是我可以改变的,无论如何,我也要试一试。抱着这样的决心,我终是离开了涂山和琅然回了临江城。

不久之后,涂山传来了诗雪的死讯,以及靑荧将继任狐王之位的消息。我没有回涂山,因为再过一阵子,这世间的一切都将与我无关。此刻,我只想安心陪在琅然身边。

今夜无风无月,一切都黑沉沉的,很压抑。琅然睡着了,我坐在床边吹着夜风,又想起了诗雪当日对我说的话。

“那把剑本名叫锁魂,是把上古凶剑,剑如其名。它沾了琅然的血,便锁住了琅然的魂魄,琅然此后的每一次转世寿命都会比上一世短,直到最后,再无转世。”

“破解之法?”

“以生魂祭剑。”

“锁魂剑?名字还真难听,还不如叫寻狐呢!”

“夜舟,你可想清楚了?”

“他是剑客,应有一把名剑携身,何况,我依然可以陪在他身边,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而已。”

腰被一双有力的手环上,男子沙哑的嗓音响在耳边,“夜舟,很晚了,睡吧!”

“好。”

真好,这一次,他叫的不是诗雪,而是夜舟。

只是,以后他的口中眼中心中将会...再无夜舟。

【六】

久闻生死河为囚禁世间极恶亡灵之地,百闻不如一见。

看着赤红的河水下,一张纸狰狞丑陋的嘴脸,我的胃里有些作呕。

赤水之中忽然跃出一条双尾白鱼,跃上岸时,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白衣女子,眉眼弯弯,笑容恬淡。

女子打量了我一下,冷了眉眼,“你是谁?生死河只有死人才可以来,活人速速离去。”

我笑了笑,“想必你就是生死河灵主了,在下涂山夜舟,有一事相求。”

女子偏着头看我,嘟了嘟嘴,很可爱的拒绝了我,“活人的事,我不管。”

“我很快就算不得活人了。”我摇摇头,平静道。

“那你要我帮你什么?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哦~~~”她眨眨眼,期待的看着我。

我的手中凭空出现一件衣服,洁白的襦裙很适合她,“这衣服是天香布所制,具有迷幻的效果,可以魅惑人心。”

“这算是媚术吗?”

“额,算吧...”

她接过衣服,我取下背上的剑,继续说:“这把剑中困住了一个人的魂魄,我想让你帮我把他的魂魄与剑分离。”我抬眼看了看她,笑言:“正邪珠,可以做到吧?”

她眯着眼瞧了瞧,感叹道:“啧啧,这可是把凶剑啊。没有魂魄的镇压,恐会祸及苍生。”

“介时我以生魂祭剑,绝不会危害苍生。”

“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张了张口,只能说道:“爱是陪伴,是细水长流,是甘愿为他做任何事。”

“真傻,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寻狐。”

人世浮沉,大梦一场。我这一生唯一遗憾的事就是辜负了琅然的等待,可是我不后悔。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我还能陪在他身边就好,就算是换一种方式,又有什么呢?

他是剑客,理应仗剑天涯,不该被儿女情长所束缚。

此后数载,他带着寻狐剑走遍天下,却再也寻不回那只小狐狸。

寻狐,百转千回,这世间再也寻不到夜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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