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歸·月瀲》

【一】

我從來不覺得,我對一個人好,那個人就會同樣對我好。但我仍偷偷希冀着,等我從鎖妖塔出去,一定要帶一壺好酒去和公輸遲一醉方休。

我是一隻妖,人情世故我不懂,我只想登上妖王之位,統率萬妖。

當然,這是在遇見公輸遲之前。

遇見他之後,我就只想待在他身邊,做一隻溫馴的兔子,陪他終老。

可我終究是沒有這個機會。

我被困在鎖妖塔中近千年,是公輸遲親手把我送進來的,更甚至,他在塔外施加了層層封印。除非他死,否則我終身不得被釋放。

我從來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修道之人,一個不愛我的小道士。

感覺有道灼熱的視線注視着我,我抬眼看去,便見書生模樣的男子,揹着一筐草藥立在門邊。

他衝我笑了笑,眼睛彎成了月牙,薄脣輕啓,說道:“妖妖,我來給你送藥了。”

我朝他淡淡笑了一下,任由他將草藥塗在我的雙耳上,我聽不見他的聲音,只能從嘴型辨認出他又在說些安慰我的話。

等他塗完藥,我纔開口,“書安寧,這些藥治不好我的耳朵,別白費力氣了。”

書安寧忽然把我攬入懷中,用力的、緊緊的攬着我。我手腳上的玄鐵鎖鏈被他帶的錚錚作響,他附在我耳邊大聲說:“妖妖,我一定會治好你的耳朵,我要讓你聽見我的聲音。”

我任由他抱着,貪戀着他溫暖的懷抱。心裏想的卻是,如果你是公輸遲,該有多好。

可惜,你只是書安寧,一個落榜書生而已。

書安寧稍微推開我一點,讓我得以看見他在說什麼。他說:“妖妖,和我離開這裏吧,天下這麼大,總有靈丹妙藥能夠治好你的耳朵。”

我看着他執着的眼神,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其實我早就可以離開這裏,鎖妖塔的封印在幾百年前已經有了鬆動。我不知道公輸遲遭遇了什麼,我只知道,我若強行衝破封印,他就會死。我不想讓他死,所以書安寧,對不起。

【二】

書安寧是個執着的人。

即使我一次次的拒絕他對我好,他還是堅持每月來看我。每次都會帶來新藥,雖然一點用都沒有。

看着書安寧手忙腳亂的調藥,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聽到我笑,他有點尷尬的輕咳兩聲,掩飾住自己的慌亂。

我想,我是有些喜歡書安寧的,看着他調藥的樣子,我總會不自覺的想到公輸遲。他們的眉眼很像,只是一個是潛心修行的道士,一個是溫柔待我的書生。

“書安寧,新一屆科考快開始了吧,今年你還要去嗎?”我問道。

他沉默了一會,才小心翼翼的詢問我,“妖妖,你能和我一起去嗎?”

看着他執拗的眼神,我的心忽然有些疼。沒有回答,只能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空曠的塔中忽然傳來一聲巨響,有碎石飛到我臉上,擦出兩道血痕。然後我聽到微弱的求救聲,“妖妖,救救我……”

“書安寧?”我喊着他的名字,眼光在滿目瘡痍中搜尋,終於發現了被壓在石柱下的他。

他倒在血泊中,眼神已經有些渙散,卻還在喊我的名字。

事到如今,我再也顧不得其他,狠下心掙脫了玄鐵鎖鏈。

鎖妖塔在急速坍塌,我搬開壓在書安寧身上的石柱,揹着他離開了這個困了我一千年的地方。

我不知道鎖妖塔爲什麼會塌,也不想知道,或者說,不敢知道。

背上的書安寧動了動,在我耳邊喚道:“妖妖……”

“嗯。”我敷衍的應了聲,繼續趕路。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腳下像是灌了鉛,我忽然動彈不得。微風掠過衣袂髮梢,耳畔只剩下書安寧淺淺的呼吸聲。

許久以後,我的脣邊才揚起一抹笑意,愉悅地說:“書安寧,我聽見了。”

“太好了,月瀲草起作用了,那隻狐狸沒有騙我……”說完這句話,書安寧伏在我背上睡着了,我忽然發現,這個書生太瘦弱了,讓人忍不住想保護他。

我在心裏默默立下誓言,我要陪在書安寧身邊,護他一世安寧。

我帶着書安寧回了我以前的“兔子窩”,意料之外的,許久未歸這裏卻依舊乾淨的一塵不染,看來經常有人來這裏打掃。

環視一圈,想着可能會來這裏打掃的人,我的心裏泛起一絲酸澀。

將書安寧的傷處理好後,我也是累極,伏在桌案上不知不覺睡着了。

然後我陷入了冗長的夢境。

【三】

十里蒼翠竹林,有淙淙琴音流瀉而出。

我站在竹林外,聽着美妙的琴音,幻想着裏面彈琴之人該有怎樣絕世的容顏才配得起如此高超的琴藝。

正思索着,琴聲戛然而止,一個人悄無聲息的站在了我面前,眸光深沉的打量着我。我也回望着他,赤紅的大眼睛眨了眨,忍不住吐了口口水。

這男人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劍眉星目,鼻樑高挺,薄脣勾起一個醉人的弧度,配上月朗星稀的夏夜,當真是一幅好景緻。

只是他手中泛着寒光的劍,有點煞風景。

我尷尬的笑了笑,拔腿就跑,不過三秒,我的耳朵便被人揪了起來。他的手捏着我的耳朵將我提到半空中和他對視,我還在拼命的蹬着腿掙扎,清淺的聲音已從他口中傳來,“小妖精,今天我放你一馬,以後不要再來這裏了。”說完,便將我扔在地上頭也不回的離開。

月色朦朧,我看着他拽拽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你不讓我來我就不來?那我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隔天,我從一隻八卦的桃花妖口中打聽到,那個人叫公輸遲,是蜀山的道士,來此隱修。

雖然他明確地警告過我不許再來,但作爲一隻要面子的兔妖,我還是每日躲在竹林外聽他彈琴,即使險些因此喪命。

千百前來頭一次如此執着,我想,我是動了凡心。

漸漸的,貪心的兔妖不再滿足於此。我想見他,想看他眉目成書的模樣。

我擅自闖了竹林,運氣非常不好,被困在了他佈下的陣法裏。

無法逃脫,只能孤注一擲。我大聲喊着他的名字,一聲聲“公輸遲”聽的人肝腸寸斷。

如我所料,他來了,依舊是一副淡然神色,冷冷的望着我。

那目光,比月光還陰寒。

我打了個冷顫,可憐兮兮地看着他,朝受傷的腿努努嘴,示意他把我放出來。

他瞥了眼我流血的腿,衣袖一揮,陣法便消失了。

甫一逃脫,我立馬撲向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連聲道謝。他看了一眼被我弄髒的衣服,不悅的皺了皺眉,卻終究什麼也沒說。

他帶我回了竹林居,給我包紮傷口,如豆燈火照映着他清冷的眉眼,我癡癡地看着他,此情此景,顯得分外不真實。

直到一柄冰冷的劍架在我脖子上,我才如夢初醒。

果然,這纔是現實。

“我告訴過你,不要再來這裏,這次我不會再手軟了……”劍刃在我脖頸上劃出幾道血痕,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

“我叫莫妖,我喜歡你。”我怕他真的會殺了我,情急之下想轉移他的注意力,說出了這句讓我後悔半生的話。

他愣了愣,似是沒反應過來我的意思。半晌之後,他收了劍,沉聲勸慰我,“人妖殊途,更何況我是修道之人。”

“那若我不是妖,你是不是就可以和我在一起了?”我滿懷期待的問他,他沒有回答,又一次揪着我的耳朵將我扔了出去。

耳畔傳來低沉的一聲輕喚,“莫妖。”

我一激靈,睜開眼,一張日思夜想千年的容顏出現在眼前。

【四】

我的府裏種滿了梨樹,因爲我很喜歡純白的梨花。我時常坐在梨樹下自飲自酌,我總想着將來會有人陪我一醉方休。

可當真的有人來陪我時,我卻不那麼歡喜了。

我和公輸遲背靠背坐在梨樹下飲酒,彼此沉默。明明是兩個人,我卻覺得比獨飲還寂寞。

酒過三巡,公輸遲清冷的嗓音才從我身後傳來,“莫妖,對不起,傷了你。”

我的腦中浮現出我三闖竹林居時,公輸遲提着劍向我刺來。我本能的躲開,劍從我耳邊擦過,我感到有溫熱的液體從耳中流出。劍氣劃傷了我的雙耳,之後我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畫面一轉,變成了公輸遲奉蜀山長老之命,決絕的將我關進鎖妖塔,又是千年孤寂時光。

“你不需要道歉,你救過我一命,傷了我的雙耳,把我關進鎖妖塔千年,餓哦們兩不相欠了。”我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猛灌了一口酒,靠在樹上賞月。

今夜,月光皎潔,是一個適合離別的夜。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我想我真的是醉了,面前竟然出現了書安寧溫柔的面容。我看到他將外衫蓋在我身上,抱起醉眼朦朧的我向屋中走去。

側頭望了一眼,梨樹下剛剛和我對飲的人已不見蹤影,一切都好像夢一樣虛幻,只有兩壇空了的酒罈落寞的倒在樹下。風一吹,片片梨花飄落,將酒罈掩蓋,再無蹤影。

書安寧將我輕輕放在牀上,溫柔似水的雙眸注視着我,我忽然覺得一陣倦意襲來,漸漸陷入了沉睡。

恍惚中,有濃郁香味飄入鼻中,伴隨着一個清脆的女音,“安寧,殺了她。”

再次醒來時,午後的陽光斜斜的透過牗窗灑在我臉上,晃得我有些難受。

“你中了不夜香,我還以爲你醒不過來了。”清冷的聲音自門邊傳來,我看向倚在門口的公輸遲,苦笑一聲,“我也以爲我會死呢,不過他還是沒捨得殺我。”

公輸遲沒再說話,倒了杯茶遞給我潤喉,我喝了幾口,然後問他:“你怎麼在這裏?”

公輸遲遞給我一張紙,淡淡道:“昨晚我回去後就看到了這個。”

娟秀卻不失剛勁的四字映入我眼簾“莫妖有難”,看着熟悉的字跡,心裏沒來由的有些難過。

抿了口茶,我纔開口:“書安寧他......”

“跟塗山狐妖跑了。”公輸遲乾脆利落的說。

“哦。”我想了想,試圖安慰自己般又說:“其實從他出現在鎖妖塔我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原來和塗山有關啊,怪不得能進出鎖妖塔呢......”

“你要去找他嗎?”公輸遲臨走時輕描淡寫的問。

“不了,我用一千年弄懂了一個道理,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也強求不來,隨他去吧。”我低垂着眼,長長的睫毛輕輕眨動,眼裏無悲無喜。

【五】

之後的日子異常平靜,公輸遲迴了竹林居繼續修道,我的身邊也不再有書生瘦弱的身影。偶爾我會去竹林居聽公輸遲彈琴,和他閒聊些八卦趣聞,卻隻字不提兒女情長。

我想我的情路真是坎坷,年幼時愛上一個潛心修行的道士,無疾而終,後來愛上一個溫柔似水的書生,也跟別人跑了。

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決定不再去想那些與我無關的風花雪月,還不如回家溫一壺酒再醉一場,然後繼續修煉,爭取成爲萬妖之王。

站在家門口,我聞到了一股異常濃郁的香味,推開家門,已有人溫好了酒等我。

紅衣墨髮襯得她膚白勝雪,蛾眉螓首,眼含秋波,當真是個美豔的狐狸精,不愧是塗山狐王青熒。

她微微抿了脣,將我打量一番,然後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比你差在了哪裏?爲什麼安寧那麼喜歡你,我想我現在明白了。”

我走過去,倒了一杯酒,聽她繼續說。

“我初來凡間時,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安寧,他在花燈節救了我,按照人間的話本我應該以身相許報答他。可是我當時有要事在身,將貼身玉佩贈與他護身,便匆忙離開了,原想着等我回去再去找他,卻不想......”說到這裏,她頓了頓,有些悲傷的問我,“如果他沒有誤闖鎖妖塔,就不會愛上你了吧?”

我點了點頭,確實,如果沒有那塊蘊含着狐妖之力的玉佩,他進不得鎖妖塔,也不會遇見被困的我。

“他知道我是塗山狐妖,也知道塗山有一味叫月瀲草的藥能治好你的雙耳,他求我把藥給他,甚至答應了娶我。如果那時候我知道他求藥是爲了你,我絕不會給他。”說着,青熒敵視的看着我,只是很快着敵意就消失了。

“我把他帶回塗山後,他一直不喫不喝,想方設法的逃走,連餓暈了還在夢裏喊你的名字。”說着,她的眼神瞟向屋中,透過雕花牗窗看向裏面熟睡的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青熒站起身,撣了撣衣服,鄭重其事的說:“安寧真的很愛你,你可千萬不要辜負他。我渡了五百年的壽命給他,莫妖,好生珍惜。”

紅衣從我身邊擦過,濃郁的香味悄然遠去,直至消失我纔回過神來。

慢悠悠的步入屋中,手指撫過書安寧瘦削的臉龐,才半年,他就瘦成了這樣,着實讓人心疼。我鑽進他的懷裏,感受着久違的溫暖,漸漸入睡,這一覺,無比香甜。

醒來後已是日上三竿,身邊沒有人,桌上卻又熱好的飯菜。我起身徑直去了書房,果然,有個書呆子正在畫畫,看到我來了,侷促的笑了笑,想要收起畫,被我攔下。

我繞到他身後,擁住他,看着畫中一對璧人坐在梨樹下飲酒賦詩的場景,微微一笑,搶過他手中的筆,在宣紙上寫下四個字:一世安寧。

書安寧,你不來,我這一世安寧該與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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