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農業必定是機械化、信息化、智能化的高效農業,他要讓農業“插上科技的翅膀”

90後“海歸”返鄉只爲種好“一棵稻”

丁旦在公司文化牆前的留影。

丁旦展示市場上免洗大米產品和生產技術。 記者陳春園攝

丁旦(右)與合作社成員一起檢查秧苗的病蟲害情況。受訪者供圖

習近平總書記高度重視糧食生產和安全,強調“中國人的飯碗任何時候都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上”,提出了新時期國家糧食安全的新戰略,強調加快推動“藏糧於地、藏糧於技”戰略落實落地

“端牢飯碗”“藏糧於地”“藏糧於技”,需要有一批懂農民、懂技術、懂市場的新農人

丁旦就是一個新農人

這是一個“海歸”留學生回鄉種糧的故事,他今年剛29歲

在普通人眼裏,一個農村娃,好不容易掙脫了土地,還遠赴英國名牌大學留學,又回到農村“玩泥丸”,似乎不太值當

媽媽反對,舅舅斥責,都沒拗過丁旦“回家種田”的執着

這位英國利物浦大學碩士生會碰到什麼“釘子”?能用好科技種好田嗎?

初遇丁旦,想把他和“海歸”對應起來,似乎並不容易。一米八的壯實個子,臉上架一副黑框大眼鏡,衣服上、褲腿上滿是谷屑,活脫脫一個下地農民。不過,墨綠色工裝裏的貼身T恤上,赫然印着一排可愛的卡通向日葵圖案,掩飾不住他“90後”的身份。

土氣中透着洋氣,洋氣中散發朝氣,記者試圖走進這個年輕人的世界。

丁旦的母親王秀萍,是中國農村婦女喫苦耐勞的典範:13歲開始,在江西高安鄉下走村串巷做裁縫,夏天賣冰棍,冬天賣水餃,開過載客三輪車,和男司機“搶生意”……她說,自己一輩子是苦過來的。

2007年,她和當“教書先生”的丈夫丁奮勇創辦了糧油公司,進入糧食加工行業。經過10多年打拼,公司已成長爲年產量4萬噸、產值2億元的省級龍頭企業,她也成爲遠近聞名的“女強人”。

2015年9月,丁旦從英國利物浦大學消費者市場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畢業。何去何從?一家人爲此爭論不休。

聽說“海歸”兒子要回家種田,家中立刻“炸了鍋”

“家裏花130多萬塊錢供你留學,你回來當農民,胡鬧!”“我和你爸辛苦一輩子,不就是圖你走出農村,在城裏好好生活嗎?”

“本科畢業出國時,就沒想過以後待在國外;選擇專業,也是爲了回公司接班。”異國雖好,終是他鄉。丁旦天生有着一種濃重的鄉土情結。

“百善孝爲先。爸媽就我一個兒子,我不回來,他們老了誰陪伴?”記憶中,從小學六年級起,他就開始幫媽媽外出送貨。

“從小聞慣了泥土味,喫慣了百家飯。我覺得鄉下和城裏唯一的區別,就是送外賣、收快遞不方便。”他調皮地說。

丁旦說,他選擇回鄉也源於倔強的個性,不服輸。他常想:“我家的米品質這麼牛,沒理由賣不過別人!”

那天,他在電話裏把“回家種田”的真實想法告訴了家人。果不出所料,家中立刻“炸了鍋”。

王秀萍焦急地說:“我和你爸辛苦一輩子,不就是圖你走出農村,在城裏好好生活嗎?”

舅舅斥責道:“家裏花130多萬塊錢供你留學,你回來當農民,胡鬧!”

經過幾番較量,家人的集體反對最終沒拗過丁旦執着一念,大家只有各讓一步。王秀萍提出了一個條件,丁旦必須在北京、上海、深圳三個城市中選一個,求職待滿兩年,入職必須是現代企業。

“直接回鄉接手企業,喫的是我的老本,接觸的是上一輩的人際圈、舊觀念。送他出國深造,逼他在大城市求職,就是爲了不再喫沒文化、見識淺的虧。”王秀萍說。

丁旦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畢業後,他隻身來到上海。那時,王秀萍只給了兒子一個月生活費。

在兩年的“滬漂”日子裏,丁旦一個人在現代都市裏闖蕩,親歷着現代觀念的衝擊與碰撞。他在一家大型廣告傳媒公司上班,每天接觸各種不同層次的消費者,爲大企業做產品市場定位和營銷策劃方案。2017年底,他結束“滬漂”生活,回到了家鄉高安市石腦鎮。

第一年,因爲天氣不好、經驗不足,種糧沒怎麼掙錢;第二年,因公司發展步伐過快,大量流轉土地,下半年又遭大旱;第三年,疫情、水災、蟲災、低溫湊一塊兒,又虧了不少錢。

丁旦抬頭看看天,說道:“老天爺不賞飯喫,可還得扛着。我就不信那麼倒黴,今年再碰上壞天氣。”語氣中充滿了一種不怨天不尤人的堅定。

被丁旦“鼓動”一起回鄉的,還有南京農業大學種子專業畢業的初中同學高亮,江西機電學院設備專業畢業的表哥肖文,年輕的同鄉胡鵬……他們建立荷悅優質稻專業合作社,組建農機團隊,定下目標:“要讓現代農業插上科技的翅膀。”

丁旦說,農業靠天喫飯,投入大,風險大,收益低,農民社會地位不高,農村吸引力不強,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鄉村振興,國家一定要想方設法創造條件,讓一批有農業情懷、有幹事能力的年輕人留下來紮根,農村纔有希望。”

“適度的失敗纔是成功之母”

這些年,“釘子”沒少碰過,丁旦開始明白,和農民打交道得有“門道”、接“地氣”,和他們“一個鼻孔呼吸”

丁旦回鄉的第一件工作,不是賣米,而是種地。王秀萍說:“既然務農,就得從種地做起,不熟悉土地、糧食、農民,怎麼在農村闖天下。”

加工廠以前做訂單農業,收別人的糧食加工,王秀萍早就希望建立自己的種糧基地,保證優質糧源。兒子回來正好一舉兩得。

回鄉後,丁旦和公司普通員工一樣,拿着每月3000元的工資,開始在附近村鎮四處轉,流轉農田和荒地。

2018年正月剛過,丁旦來到筠陽街道,召集七八戶村民商談流轉土地。面對這個戴着眼鏡、彬彬有禮的毛頭小夥,村民滿臉不信任,一位村民劈頭便問:“不會是拿了地去套政府補貼吧?”

丁旦以爲帶足訂金,給足價格,土地流轉不是難事。經這麼一問,他的心一下子涼了一大截。商談不太順利,磨了一晚上,只簽下70多畝地,其中還有30多畝拋荒地。

這些年,“釘子”沒少碰過。漸漸地,丁旦開始明白,和農民打交道得有“門道”、接“地氣”,和他們“一個鼻孔呼吸”。

他脫掉皮鞋換上泥靴,脫下西裝披上工裝,把自己打扮成地道的種田人。見到村民,學會了嘴上抹蜜“老哥老嫂”“大伯大媽”叫個不停,敬菸遞水頻獻殷勤。有一次,在汪家圩鄉流轉土地,爲獲得村民信任,他連夜趕出了田地規劃方案,裝訂成冊,送到村民手中,並邀請他們來公司考察參觀。村民和鄉幹部開始熟悉這個年輕人,喜愛這個年輕人。

2018年以後,公司流轉的土地從無到有,2000畝、6000畝、12000畝……經過幾年發展,公司目前流轉土地及訂單農業的總面積已達5.9萬畝,全部用於種糧,“明星企業”的光環上又有了一個新頭銜——“種糧大戶”。

拿地難,種糧更難,丁旦和高亮都是“門外漢”。2018年,瑞州街辦東方紅街道一塊200多畝的荒田,由於對田塊情況不瞭解,又不懂及時追肥、放水,正常畝產千斤的產量只收了600斤;當年,龍潭鎮樟樹橋村一塊200多畝的地,因爲種子品種、播種時間等環節失誤,種出的稻子品相不好,只有全部當飼料處理……

“三分種,七分管。”丁旦開始向農校專家請教,向種糧大戶學習,向種田能手諮詢;開始注重科學種糧、綠色種糧,對土壤進行取樣檢測,測土配方,制定肥料配比,減少農藥用量,安裝殺蟲燈,使用引誘劑,對病蟲害提前預防,像照顧孩子一樣精心照顧稻子……

適度的失敗纔是成功之母。2019年,石腦鎮文家村一塊300多畝的地裏,畝產終於達到了1100多斤。驗谷員看到金燦燦的稻子,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兩個90後大學生種出來的。他讚歎說:“這是我今年驗到最漂亮的稻子!”

“現在,選擇留下的理由有很多,卻再也找不到一個離開的理由。”丁旦感嘆道。

一次,村幹部不解地問他:“你和鎮裏書記是什麼關係?他兩次都在大會上要村幹部支持你流轉土地。”丁旦一愣,平時沒怎麼和書記打交道啊。後來纔想明白,這是當地政府在背後默默支持年輕人回鄉搞農業。這些“默默的關心”,成了丁旦堅持下來的理由。

還有很多管田的農民,還有廠裏的員工,還有當地的貧困戶……“我離開了,他們就失業了。”對村民、對員工的承諾,也成了丁旦堅持下來的理由。

“離開農村,我在城裏怕也找不到好工作了,這幾年的履歷全是務農。”說完,丁旦憨厚地笑了。

科技種田,科學管田

現代農業必定是機械化、信息化、智能化的高效農業;現代農業也必是精細農業、綠色農業

21世紀的地誰來種、怎麼種,這是丁旦深思的問題。

農村傳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一戶,幾畝薄田,耕讀傳家”的生活方式逐漸遠去,現代農業大幕徐徐開啓,丁旦回鄉時,中國農業已基本完成了“機器換牛”的跨越,正在步入“機器換人”時代。

丁旦想,現代農業必定是機械化、信息化、智能化的高效農業。2018年在公司領過工錢的務工村民有五六千人,平均每人每天80元;2019年,領錢的人數明顯減少,工錢漲到100元;2020年,50歲以下的務工者已基本看不到了,基地裏拋秧、施肥、噴藥等環節,均以五六十歲女性爲主,許多人還要公司派車到村裏接送;2021年,人會更少,工錢會更貴,派車接送是“鐵板釘釘”的事。

“不依靠機械化,手頭沒有一批農機‘大傢伙’,光人工成本就能把公司壓垮。未來種地必是農機的天下。”丁旦堅定地說。

他招收了9名“90後”組建了自己的農機團隊,先後購入5臺旋耕機、7臺插秧機、6臺收割機、3臺無人植保機,探索全程機械化種糧。

“秧好一半禾。”當不少種糧戶還在沿襲傳統的拋秧、播種時,丁旦已密切關注育秧工廠、機插等高效種植方式。2019年,他頂住成本壓力,在基地內建起玻璃大棚1000平方米,聯棟溫室大棚2300平方米,引進一條全自動化播種流水線,運用先進的育秧栽培模式,進行統一催芽、育秧、播種、機插。

育秧和機插的效益是明顯的:第一年機插成本是160元,第二年下降到130元,2020年下降到100元。

丁旦還認爲,現代農業必是精細農業、綠色農業,向管理要效益,向品質要效益。近兩年,丁旦在石腦鎮培育富硒有機稻基地,通過潛心研究藥物配比,該基地的富硒含量每公斤達400微克。他還建立稻蔬輪作基地,將水稻與豆角、大頭菜等輪季耕作,不僅讓每畝增收3000-5000元,更重要的是改善土壤有機物含量,提升水稻品質。

“希望國家繼續加大育秧、機插、農機等環節的補貼力度,大力扶持農業社會化服務組織。只有當社會化服務組織健全,服務價格低廉,種田不辛苦又有錢賺時,農業纔有吸引力。”

21世紀的地誰來管、怎麼管,這是丁旦深思的另一個問題。

丁旦發現,當前大規模流轉土地、聘請農民管理的模式存在一個明顯缺點——農民積極性難以調動。經過幾年實踐、磨合,丁旦在當地首創了糧食企業產供銷一體的種田組織管理模式,並給它取了一個好聽好記的名字——“田管家”。

“田管家”是一種分級管理模式,土地流轉以後,合作社分區域委派“總管家”,“總管家”再在區域內根據情況選拔村、組“小管家”。“我們聘請的這些田管家,不但有保底薪資,年終還有分紅,分成模式讓農戶利益得到充分保障。”

2018年,丁旦初次試水“田管家”模式,公司給“田管家”每月發工資,秋糧利潤“總管家”與公司各佔一半,“小管家”視其負責的基地效益適當獎勵。第一年,丁旦發現“田管家”的積極性還是不能充分調動。

2019年,丁旦把所有“田管家”都納入五五利潤分成;2020年,利潤分成變成六四,“田管家”得六成,公司得四成,有些田塊公司利潤甚至降得更低,“田管家”的積極性漸漸調動起來。

石腦鎮文家村50多歲的“田管家”朱細英替公司管理500畝地,五五利潤分成時,每次田裏有糾紛,她總是打電話讓丁旦趕到現場。隨着利潤分成提高,像“農藥漂移到插花田”“農機壓壞村民菜地”等小糾紛,朱細英都主動想辦法解決。2020年收割季節,她還主動聯繫四臺收割機,把田裏的稻子全部收完,沒讓丁旦操一點心。當年,她在田裏工作時間不足6個月,儘管收成不如往年,光分紅仍能拿到4萬多塊錢。

“田管家”模式最大的特色就是讓利。丁旦說:“種糧收益本來就低,公司與民爭利,挫傷‘田管家’積極性,種不出高質量原糧,最終損害的是公司利益。”

不靠種糧賺錢,把利潤主要放在糧食加工和銷售環節,有效調動了員工的積極性。有了“田管家”全身心投入,丁旦有更多的時間從田裏“抽身”,來謀劃公司糧食加工、銷售的方向。

“堅持,只爲一碗好米!”

別人嫌早稻收益低不願意種,丁旦一種就是6000多畝。“只要國家有需要,今年我還種早稻”

在高安市農業農村局局長黃旭眼裏,丁旦是一個情商高的小夥子。“對村民、對員工很溫和,對農村很有感情,年輕人這樣很難得。”黃旭不住地誇讚道。

石腦鎮丁家村黨支部書記楊毛生的手機裏,存了不少丁旦的工作照,有田裏的、有廠裏的、有村裏的……他打開一張照片對記者說:“看,滿身泥土,大熱天在田裏查病蟲害呢。丁旦上進,有孝心,一家人對村民好得很。”

10多年來,王秀萍是村民眼裏的“好人”,丁家村的“好媳婦”。平日裏,組織愛心商會、企業、志願者走訪慰問貧困單親母親、孤殘留守兒童、貧困孤寡老人,參與村裏修橋修路、文體活動,她都是領頭雁。

丁旦接過了王秀萍的“愛心接力棒”。從2018年到2020年,他帶領合作社,爲石腦鎮374戶貧困戶提供小額金融入股業務,全鎮貧困戶每年戶均獲得1000多元分紅;託管農戶土地近1500畝,降低產業化聯合體內成員生產資料成本20%,託管土地平均每畝節省成本90元;提供超過600個田間工作崗位;農忙時,他派出機器幫助勞動能力薄弱的貧困戶插秧、收割;農閒時,他邀請專家開設培訓班,對貧困戶進行種植技術指導,不僅拓寬羣衆增收渠道,還提升了貧困戶個人綜合能力。

“在基地做事一天能賺100塊,又能就近照顧兒子。”正在基地採摘辣椒苗的貧困戶謝金生感激地說。50多歲的謝金生腿腳殘疾,兒子患有白血病,丁旦一家一直幫扶了他10多年。3年前,謝金生終於摘掉了“貧困戶”的帽子,兒子的病也好了,2019年還考上了大學。

與種一季中稻相比,種早晚兩季稻收益相差不大,卻增加了許多人工和管理成本,農民種早稻積極性不高。有一年早稻播種季節,高沙村黨支部書記找到丁旦,爲難地說:“村裏還有400多畝地荒着,村民不願種,咋辦?”

丁旦當場表態說:“我來種,保證5月份地裏有禾苗長出來。收完稻子,我再把地還給村民種晚稻。”

2020年,丁旦響應國家擴種早稻保產量的號召,種了6000多畝早稻,在當地種糧戶中起到了良好的示範作用。當年,高安市早稻擴種面積達69.9萬畝。丁旦說:“我種的不是自家糧,是愛國糧!只要國家有需要,今年我還種早稻。”

“年紀輕輕,你的選擇與同齡人如此不同,爲什麼?”記者不解地問道。

他拿起筆寫下四個字:百年企業。

丁旦回鄉後,把他的專業、經歷、見識,全部傾注到了這棵“稻子”上。他和團隊把公司目標定位爲一句宣傳語——“堅持,只爲一碗好米!”

一粒米,大如天。(記者陳春園、顧天成)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