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

大衛·鮑伊的新傳記片《星塵》(Stardust)沒拿到一首歌的版權,等於一個有基因缺陷的嬰兒誕生在人間。鮑伊的家人和第一任妻子(片中女主角)安吉一致覺得該片很爛,無聊又不準確。是握有鮑伊歌曲版權的家人先不滿意劇本,拒絕出售版權在先,還是版權交易價格談不攏,片方最終繞開鮑伊的歌和家人祝福開機,或是兩者都有,雙方各有說法,外人不容易搞清楚。

鮑伊回到外星之後,自有地球人搶着替他發聲。安吉言之鑿鑿:“鮑伊要是還活着,一定會被這部電影嚇得目瞪口呆。”與此同時,71歲的安吉剛剛封筆一部關於大衛·鮑伊從前愛人、亦是她閨蜜洛莉塔·華生(Laurita Watson)的書。鮑伊的兒子鄧肯宣稱:“觀衆自己會決定是否觀看一部沒有鮑伊的歌,亦無其家庭祝福的傳記電影”。

他們的態度反而讓人想看看這部電影。一方面是因爲,天才去世後,遺屬緊緊護着遺產的形象總是令人反感。另一方面,沒有版權仍拍出優秀音樂家傳記片的先例不是沒有過。時間段設在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成名前的《與我同行》(Jimi: All Is by My Side)就是其中之一。

《星塵》解決沒有版權難題的途徑和《與我同行》相似,亦聚焦音樂家大紅大紫前的年代。這樣能跳過他/她們不得不唱自己歌的時段。影片中鮑伊翻唱的《My Death》《I Wish You Would》等,因是他那段時間經常翻唱的,早已染上他的氣息。

1971年,大衛·鮑伊剛剛發行了《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主打歌《All the Madmen》在美國榜單上沉得無影無蹤。他的經紀人幫他爭取到美國巡演、推廣的機會,鮑伊左手一隻皮箱,右手一把琴地降落在華盛頓杜勒斯國際機場。

不妨先劇透,這場鮑伊的首次穿越美國之旅沒有成功。壞種子在他抵達美國前就已埋下。水星唱片英國公司沒有幫他辦工作籤,因此他根本不可能在美國開演唱會,也不能上電視、電臺宣傳。

配給他的宣傳人員朗(馬克·馬龍飾)是美國公司裏唯一一個看好他的人。他看起來像鮑伊的叔叔(其實只比他大五歲)。

初到杜勒斯機場,詳細詢問他的性取向及有無性侵、性怪癖的美國海關,以及把鮑伊安頓在家裏共進晚餐的朗的猶太父母,預示這場美國之旅將與鮑伊的期待大相徑庭。

1968年的《Space Oddity》成功了,美國人也承認這一點,但不確定大衛·鮑伊是曇花一現的天才,還是將有五十年的巨大成功等着他。影片希望從這趟失敗的美國之旅,找到成爲Ziggy Stardust之前的大衛·鮑伊蛻變的祕密。片子用的是公路片手法,兩人一車,來到一座又一座城市。

一路上他們打交道的主要對象是媒體——記者和電臺DJ。沒人認出眼前這位穿裙子的金髮英國佬是未來的巨星。片中對媒體人的刻畫很有時代氣息,而且驚人地簡陋單一。不管是大名鼎鼎的《滾石》記者,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報音樂記者,都是上了年紀的中年男女。一位女記者還好,在酒吧聽鮑伊彈唱《Armsterdam》被打動,主動要求和他聊幾句。結果沒聊成,鮑伊被藥物和美人吸引,放了女記者的鴿子。兩位中年男記者嚴肅古板,沒聽過這張新碟,一樣能拿出紙筆一本正經做訪問。這兩個角色完全可以合二爲一,因爲他們都有一副古往今來“文化記者”的標準面具,戴上就能進入角色。他們眼界甚高,問的問題個個都聰明巧妙,勾人上鉤。採訪時眼神專注,身體前傾,看上去非常在意訪問對象的藝術理念和隱祕人格。至少他們有本事讓人這麼以爲。

但很快,他們就受不了了。採訪之前,他們假定大衛·鮑伊是又一個華麗的英國嬉皮。訪問匆匆結束後,他們不僅加深了這一印象,而且添上神經質、自戀狂、不知所云、邏輯混亂等新的評語。當記者讓鮑伊來一段啞劇,他真的站起來在酒店大堂表演,滑稽又迷人。當年的音樂記者什麼沒見過,覺得他蠢得無法直視,皺起眉頭迅速收好紙筆走人。若放到今天,如音樂人在採訪時十分投入地來上這麼一段,必定深深打動眼前年輕的記者。

在古板、缺乏想象力和遠見宛如一般中產的記者洗禮下,導演想要塑造的青年大衛·鮑伊漸漸成形。

如果年輕十歲,鮑伊的扮演者強尼·弗林會很像巴爾扎克筆下的美男子呂西安,美貌、脆弱、幻想豐富,然而缺乏成功者必備的堅定意志。這一類人像小孩子一樣嚮往成功和享樂,卻無從得知該如何爲此付出努力。大部分場合,強尼·弗林的扮相都很像《北斗神拳》中的最美男角希恩。他是這部不被看好的音樂傳記片的鑽石心。

影片在開場即已聲明,本片大都爲虛構。因此我們也不用太在意大衛·鮑伊和強尼·弗林扮演的角色到底有幾分貼合。把這個名叫“大衛·鮑伊”的角色看作一個虛構的藝術家,跳出“大衛·鮑伊”的框,反而能看出點滋味。

這個角色,連討人喜歡都算不上。他不僅自說自話,嚴重缺乏對真實世界的認知(在美國電臺開黃腔,嚇得主持人馬上抓起一張別人的碟播放),還自以爲這樣能激起聽衆的反響。他對誰都自私,搖下車窗導致朗的離婚協議書飛落窗外,朗停車撿拾,他不但不幫忙還滿不在乎地笑,覺得有趣。

影片中不斷閃回的哥哥泰瑞的畫面,用老套手段展示鮑伊的內心掙扎,試圖指出他怪異和恐懼的來源——家族性精神分裂症。

沒有一首大衛·鮑伊的歌,加上平淡重複的情節,逐個登場的平庸記者,接二連三觀衆冷淡的演出,讓整部電影充滿瑣屑的悸動。被音樂豐沛的傳記片喂慣了的觀衆,很難接受這樣一部從頭至尾無高潮的“傳記片”,更何況主角是一代icon大衛·鮑伊。

但它裏面有一些涓涓細流的東西,的確可以讓我們離這位著名的“變色龍”更近一些。在碰壁好多次之後,失落的鮑伊和朗在天台聊天。他發現癥結所在,皆因搖滾所崇尚的“傾盡自我,燃燒舞臺”,是他根本沒法做到的。之前的一次公路旅行中,朗跟他談起“傀儡”樂隊的伊基·波普(Iggy Pop),讚歎他的形神合一,鮮血淋漓地跳水,被青年人在那一刻奉爲神。朗一再鼓勵鮑伊在訪談中“展示自我”,鮑伊卻恐懼地發現,他華麗的皮囊之下並沒有“唯一的自我”。

影片的開頭,他看完喜愛的樂隊“地下絲絨”的現場,在長沙發上和“婁·裏德”相談甚歡。事後他知道,沙發上的是新任主唱,不是他崇拜的婁·裏德。美國之旅的後半程,他特意去拜訪另一個偶像安迪·沃霍爾。後者沒正眼瞧他,只是拍了一段他的啞劇表演。又是啞劇。出來他問朗:“真正的搖滾明星和扮演的搖滾明星有區別嗎?”

如何成爲Ziggy Stardust就以這種語焉不詳的方式糊弄過去了。但好像也足夠了。關鍵的祕密,靈光乍現的時刻,都可以憑藉這個猶疑脆弱的青年大衛·鮑伊自行想象。因此當結尾他和樂隊盛裝登場,化身Ziggy又不唱那些歌的時候,反而有狗尾續貂的意味。

責任編輯:陳詩懷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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