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紀錄電影《武漢日夜》:生死較量,大愛無疆

紀錄電影《武漢日夜》劇照

中國觀衆最熟悉的與傳染病有關的電影,可能要數《卡桑德拉大橋》 ( 1976年)。在這部影片裏,觀衆近距離看到了肺鼠疫可怕的傳染性和可怖的死亡景象。影片的立意雖然指向官僚機構的冷漠,但觀衆仍然爲其中的“英雄”所折服,他們在千鈞一髮之際臨危不亂,在山崩海嘯中力挽狂瀾,同時又在患難與共中見證真情,烘托出偉岸挺拔又至性至情的形象。這種情節設置與人物刻畫方式,此後幾乎成了抗疫題材電影的標準配方。

抗疫題材電影可歸入災難片的類型範疇。傳染病肆虐是一種極端情境,用極端情境考驗人性的卑劣與高貴,在生命的脆弱與命運無常中書寫真愛永恆,天然具有感人的藝術效果和雋永的情感力量。在《傳染病》(美國) 、 《感染列島》(日本) 、 《流感》 (韓國)等影片中,這些“套路”屢試不爽。

日前上映的《武漢日夜》作爲一部紀錄電影,當然不可能用情節劇的理念來人爲地強化戲劇衝突,也不能違背現實邏輯虛構英雄的驚天偉業,或者幻想愛情的感天動地。雖然紀錄片追求真實、崇尚情感表達的剋制自然,但我們還是有些錯愕,《武漢日夜》居然可以如此冷靜地記錄那些與死神較量的間不容髮的場景和那些生死相隔的悲情場面,以及劫後餘生的欣喜與激動。

相對於情節劇那種主線清晰、戲劇衝突一波三折的情節設置方式,《武漢日夜》爲了完成對一座城、一場“戰役”的還原,選擇了多線並進的結構方式,影片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超過10個,以挖掘更爲豐富的故事。當然,這種全景式的掃描也容易帶來剪輯上的跳躍與斷裂,缺乏核心事件與人物作爲情緒承載。尤其當影片省略細節的累積以及長期跟拍的過程鋪墊,直接呈現結果,看似實現了敘事的簡潔高效,但犧牲了情緒的飽滿以及傾向性的自然流露。例如,志願者隊伍中王紫懿與丈夫相識兩個星期便領證,固然表現了特殊時期的愛情速度,但觀衆畢竟會因爲沒有看到他們之間的情意湧動、甜蜜相處、彼此傾心的時刻而感到遺憾和突兀。

《武漢日夜》在一種旁觀式的記錄中,儘可能保持了冷靜客觀,不介入事件,也不與被採訪者對話,從而保留了許多搶救病人的珍貴影像,同時也定格了許多日常性的溫馨時刻和生離死別時的悲慟無聲。甚至,影片中沒有出現一個政府工作人員,這看起來有失公允,但影片可能想借此確立一種紀錄的平民性、日常性,遠離那種全局部署、宏大視野的高調空洞,儘可能地將鏡頭對準無數普通的醫務人員、志願者、患者,從而實現一種更爲低調平和的主題表達。

這些影像來自於不同的拍攝者,剪輯上的不連貫性在所難免,但影片保證了幾段主要故事的大致完整,包括王楓姣夫婦彼此的牽掛與鼓勵、石長江在孫輩語音的陪伴下重見天日,以及蘇潔在父親臨終時無法見上一面的悲愴、李超在得知三位親人離世後的沉默、李青兒生下孩子後一切安好的欣慰……這些細節有些零散瑣碎,或許無法連綴成更爲紮實的情節,也無法在更爲飽和的細節鋪演中累積起磅礴的情感力量,但它們以一種樸素真誠的方式,以貼近現實的細膩,即便以驚鴻一瞥的方式出場,仍然輕易擊中了觀衆的淚點和情感軟肋。

《武漢日夜》的素材雖然來源不一,拍攝時可能缺乏一種嚴密的前期設計與規劃,但是,影片通過後期剪輯體現了較爲精妙的銜接和意義的拓展。例如,官愛玲離世後,影片接的是李青兒分娩的畫面,將“死亡”與“新生”進行了不動聲色的詮釋。還有大量空鏡頭的出現,既可以產生抒情的意味,也能承擔起剪輯點的功能。而且,這些空鏡頭還不乏濃郁的詩意和蘊藉的解讀空間。如俯拍中空無一人的大橋上,紅色的燈籠在一片冷色調中微弱地傳遞着喜慶的氣息,這時,一輛閃着幽藍燈光的救護車孤獨地行駛在橋面上,有一種極爲冷峻又悲壯的意緒流淌其中。還有武漢燈火璀璨的夜景、雪花飄舞的肅穆、落日長河的闊大、黑雲壓城的壓抑、悽風冷雨的蕭索、蒼翠碧綠的春意盎然,都與前後的畫面產生了豐富的對話關係,營造了特定的氛圍,並有效調節了敘事的節奏。

影片沒有用常規的方式突出主要人物和英雄人物,也沒有用煽情性的場面來渲染道德上的至善,更沒有用人物的豪言壯語來直抒胸臆,而是時刻保持了一種低調剋制的觀察、記錄、還原,從而在一種日常性中看似消解了英雄敘事的壯烈,卻以曲徑通幽的方式抵達了對於“崇高”的另一種解讀:每一個普通的個體,都在日常性的生活與工作中完成了對於責任、擔當、勇氣、奉獻的莊重書寫。因爲,英雄的塑造未必需要通過驚天動地的事蹟來渲染,而是可以舉重若輕地通過方艙醫院裏那些神態輕鬆的病人歡快地跳廣場舞的舉動得到證明,通過家屬接過遺物時面對護士的道歉還能真誠地感謝護士的寬容得到彰顯,通過患者緊緊地抓住醫生的手不放來暗示。這些細節因爲其日常性和普通性,反而令人看到了一種普遍性和真誠性,它們不動聲色地傳遞了一種比鑽石還更貴重的價值:信任。這是百姓對政府的信任,家屬對醫院的信任,患者對醫生的信任。

影片名爲《武漢日夜》,觀衆不斷看到武漢封城後白天的空曠寂寥、夜晚的絢麗平靜,但在影片的核心場景——醫院中,我們卻無法區分日與夜,因爲這裏有始終如一的忙碌、爭分奪秒的搶救、齊心協力的合作,當然也有生離死別的痛楚。病房裏的儀器發出嘀嗒聲、蜂鳴聲,就像戰鬥在這裏的醫務人員一樣,晝夜不停。這種“人機合一”的境界,令人心酸和感動。影片中令觀衆驚詫又潸然的一幕是,戰鬥結束時,一位醫生深情與那些閒置的儀器告別,對它們表達感謝。原來,在這場生死較量中,參與其中的人和儀器,都在以命相搏。至此,我們終於明白影片取名《武漢日夜》的含義,這是一場不分日夜的戰鬥,這是身處其中時刻無法鬆懈的與時間的競賽。

在當時那種十萬火急以及生死難料的情況下,拍攝者不可能精心設置場景或者安排情節,也沒有機會追隨被攝對象以記錄他們一段完整的經歷,而是在一種帶有偶然性、被各種條件限制的情況下見縫插針地完成點滴記錄。在這種背景下,影片中缺乏明確的主線和主人公,幾個主要人物的情節比較單薄等問題在所難免。我們理應用一種更爲寬容的心態來對待這份珍貴的“戰地文獻”和特殊時期的平民史詩,它是送給每一個平凡英雄的讚歌,是獻給偉大的中國人民的讚歌。

(作者系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副教授)

作者:龔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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