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青年旅店。 (視覺中國/圖)

2020年12月22零點,萬能青年旅店第二張專輯《冀西南林路行》線上首發,成爲年度華語搖滾最大熱點。據說這是一張現象級的專輯,據說那是飢餓營銷,樂迷等了十年的《冀西南林路行》一夜之間營造百萬銷量,幾天下來創造了獨立音樂數字專輯銷量第一,連電商大佬都致意恭賀。

初聽《冀西南林路行》,以爲是霧中風景、Art Rock烏托邦那種飄逸之作;再聽,聽出來沉哀綿綿之山河輓歌;開大了音量再三聽,竟然是“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的啼血鎮魂曲,鎮的是我們自己的迷魂。

鎮魂不是安魂,也不是招魂,不甘的魂始終悸動不息。“我有迷魂招不得”——姬賡在終曲《郊眠寺》裏回覆道:“我有迷魂 額頭滾燙/我有迷魂 人間明暗”——舉目四顧都是可憐的人間,難得的是在山崩地裂的《採石》當中那一句“靈魂在山口又回顧”,這流露出萬能青年旅店的幾位理想中年總不捨這人間,絕望未絕而歌,便是承擔。

於是我們看到這股鬱郁迷魂,化身萬物,收拾起破碎山河一擔挑。在《泥河》裏的它先以爲自己是利維坦,“吞食鐵土泥沙”,富有自我奮進的意志。不料“不速之客”來臨,他們意欲改天換地,精神上卻依舊一貧如洗,泥河的生機被變成沉寂。在雷聲隱隱而後滾滾之際,人們“明日壯闊 就奮力託帆船”這種“水能載舟”的熱情,漸漸化爲烏有——

《泥河》《採石》《山雀》曾經作爲相連的三部曲演出,它們也的確構成冀西南所據的太行山三部曲。萬能青年旅店給專輯寫的序說“發端似乎在2013年,一次出河北去西北,火車鑽入太行山腹,景色突然疊加變幻……”我也曾冬遊太行山,見過他們所見的水泥廠林立、運煤車絡繹的景象。此外所見的自然,就如三部曲歌詞裏的山水,讓人想起《弔古戰場文》“河水縈帶,羣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的肅然。

在這肅然之上,萬能青年旅店的悲歌總是山雨欲來,我們在著名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裏領略過“雲層深處的黑暗,淹沒心底的景觀”,而這次更是像李賀的“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極黑中是有光的,但光照太行,不能給人任何庇護,反而帶出壓抑的寒意。

這是一個從古代中國而來的太行山,深山大澤皆龍蛇,人事音書漫寂寥,在這裏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被粉飾的山河。“太行”在整張專輯裏四次出現,從《泥河》的“掠山光過太行”到《採石》的“此生不再歸太行”,到《雲雀》“火光忷忷 指引盜寇入太行”,最後回光一現,是《郊眠寺》裏的“渤海地產,太行水泥”。四次演變,是人在各個歷史時刻的決意,“過太行”是從容的,“歸太行”是無奈的,“入太行”就是揭竿而起的絕望了。大難將至,危機四伏,但歷史開了個玩笑,原來並沒有別的世界末日,末日就是一切磅礴的意象都可以消費化,成爲經濟泡沫的點綴。

山林湖澤的表面上,萬能青年旅店貌似從現代主義退卻,回到歌德、荷爾德林式的浪漫主義了,但事實上是更加深度的現實主義。可記得《殺死那個石家莊人》裏那一句:“傍晚6點下班/換掉藥廠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幾瓶啤酒/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廈崩塌!”現在是三十年後又十年,不萬能青年變成了不萬能中年,這跌宕起伏裏的心氣,是放棄還是不甘放棄?

我們還可以問,《採石》最後的泥石俱下之中是誰吹響了衝鋒號,誰槍挑着鐵滑車?《山雀》結尾的跳躍是他們的撒手鐧,還是荒唐的自投羅網?山雀一躍取消不了永劫,那麒麟呢?

山雀繞越化麒麟,青年變中年,命運的樂音轉換渾然無跡。《山海經·北山經》中記載:“北次三山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歸山,其上有金玉,其下有碧。有獸焉,其狀如麢羊而四角,馬尾而有距,其名曰䮝,善還,其名自訆。有鳥焉,其狀如鵲,白身、赤尾、六足,其名曰䴅,是善驚,其鳴自詨。”這善驚的山雀已經落草爲寇,善還的麒麟難道可以還鄉?

聽雷聲 滾滾

他漸漸 感到胸悶

烏雲阻攔明月湧河灣

他起身獨立向荒原

試試 冰冷昂貴入雲涉水的輕身術

看看 演員王公遊民盜賊的心電圖

必須以最大音量聽專輯中堪稱傑作的《河北墨麒麟》,以最重筆力去寫它。中年的反抗是罕見的,不鳴則已,一鳴就是破釜沉舟,在董亞千的吉他孤軍裏在管絃陣裏;相比之下歌詞反而輕盈如夜行衣,隱忍潛伏,“沉痛而危險”。漫長的重型迷幻長篇中,人聲容易被忽略,但除了小河的叫魂,李增輝那一聲聲碾核式嘶喊,撕心裂肺,讓我淚下。鬱悶難言,歌之不足,唯嘶喊而已,這分明是麒麟的屠戮現場。

《史記·孔子世家》裏有關於麒麟的悲傷寓言:孔子“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知我夫!”自比爲麒麟的孔子,見到真正的麒麟被獵殺而有道窮之嘆。但河北的墨麒麟很可能是“醉倒在洗浴中心/沒有潮汐的夢中/胸口已暮色蒼茫”的中年紋身漁王(上張專輯裏的《大石碎胸口》),他“獨立向荒原”良久,聆聽麒麟哀鳴良久,發現“輕身術”即使“冰冷昂貴”但還是可以試一試,遂轉身遁入“郊眠寺”,原來荒原是“電子荒原”,裏面擠身“億萬泥污人”上演着“億萬場冷暖”。

萬能中年旅店終於在最後一曲晚安曲《郊眠寺》裏與混沌此世接軌——或者用新語言說:Connect——“新語言 舊語言/該怎樣回答 不眠的時間”,新語言舊語言的問題是負責任的詩人會思考的,能看到他們對處境的高度自覺。世界各地的新人類都依賴虛擬空間,但中國的尤其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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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能青年看到了這一點,用後現代的四六駢文羅列而出,《郊眠寺》是當下的蘭若寺,人鬼混雜,幻象都由電纜維繫,就像賽博朋克的世界。但不萬能的中年最後只餘壯志消磨的美,咒愿着“西郊有密林 助君出重圍”——儘管事實的密林,是在阻君出重圍的。

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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