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5日上午,國務院新冠肺炎聯防聯控機制醫療救治組專家、中國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重症醫學科主任馬曉春帶領援冀重症醫療隊前往石家莊,支援當地新冠肺炎救治工作。

自2020年12月23日瀋陽市發現1名韓國返沈人員解除隔離後確診以來,瀋陽市累計報告新冠肺炎病毒感染者38例。作爲遼寧省新冠肺炎重症專家組組長,馬曉春和團隊連續工作一個月。1月24日,最後3例確診患者治癒出院,本輪疫情所有瀋陽本土新冠肺炎患者全部出院,轉入康復治療。

一天之後,馬曉春又帶領團隊馬不停蹄趕赴河北。臨行前,馬曉春接受了人民網遼寧頻道獨家專訪。

馬曉春:這次我們總共收了37個患者,加上1例無症狀感染者。現在和河北、黑龍江、吉林相比,瀋陽總的病人數量不算多,但是我們這的疫情相對來說要早一些。

另外,從這一個單獨的傳播鏈上來看,雖然還不到40位患者,但是幾乎100%的被感染者都發病了,而且重症和危重症的比例是非常高的。這在全國這麼長時間的疫情下,都是幾乎沒見到的。

記者:跟2020年年初的那一輪疫情相比,這一組患者的特點是年齡偏大,然後您剛剛說危重症的比例比較大是嗎?

馬曉春:不同的點還是蠻多的。我覺得當初我們遼寧的病例,從總體發病的嚴重程度上來說,應該說比這次還是要稍微輕一點。遼寧在去年這個時候,應該是總共有125例,危重病人只有兩例。這一次只有三十幾個病人,不到四十個病人,實際上現在危重病人已經有三例了。還有一些重症的病人,加起來(危重症率)接近25%了。我們這次病人總體上來看,肺部的病變相對來說還是比較重的,特別是幾個危重症的病人,肺部的表現應該說是我們見到最重的病人之一了,還是非常重的。

記者:您所見到的最重的病人之一他的症狀是什麼樣的?

馬曉春:更多見的仍是發燒、呼吸困難,這是最常見的,因爲它主要侵襲的器官是肺臟。同時,像感冒大家都經歷過,也有一些肌肉痠痛、無力,但這次病人還有一些其他以前不太常見的症狀,比如說嗅覺的喪失、聽力的改變,還有一些病人是有腹瀉的。在我們三十幾個病例當中,就有三個病人比較明確地有腹瀉的症狀。所以說,從這次病人的臨牀表象上來看,還是有很多和我們以往認知上不同的地方。

從學術的角度來說,現在沒有了解的東西仍然還是挺多的。比如說它的潛伏期,這組病人潛伏期很長。以前我們一般說流感病人,三五天可能已經差不多了。但是這次可能是10天甚至20天的潛伏期。這樣的話,實際對我們管控也有很大的挑戰。因爲這段時間病人沒表現出症狀來。如果沒有常規的篩查的話,有些病人可能就一直在病毒複製,他可能就有傳染性。

一般來說,我們過去說感冒,十天八天總好了,一週體溫就會下來了,但這次不是的。像我們現在有一個病人,持續發燒了三週多了,但是他就是一個發燒,其他的相對都穩定,肺臟有一些病變,這跟我們以前見到的其他的肺炎都是特別不一樣的。還有一些病人,本來他的抗體已經陽性了,核酸檢測也都陰性了,但是它的病變仍然在進展,這和我們以前看到的也都是不一樣的。所以對於這組新冠病例,需要我們進一步探究的東西仍然是很多的。

記者:從去年年初開始一直到現在,如果新冠病毒作爲我們一個對手的話,它是在不停的變化,不停改變着自己的狀態和特點的嗎?

馬曉春:我覺得它是有變化的。比如說從最早英國報道的變異,之後是南非、巴西,包括現在日本都有這樣的報道,說它確實在整體的基因序列上發生了一些改變。病毒變異本身我覺得也是正常,像每年的流感,實際也都會有一些不同的地方。變化是一方面,但是確實畢竟是一個新鮮的東西,雖然它經過了一年了,但是我們對新冠病毒本身這種病毒致病性、規律性,仍然還有很多沒有完全認知的東西。

記者:您還沒有看清楚“對手”的樣子是嗎?

馬曉春:但是認識在深入。我們今天來應對這種病毒感染,包括我們在臨牀上來治療這類的病人,和我們一年前已經有非常大的進步了。

記者:這種進步體現在哪?

馬曉春:多方面。一個是總體上,我們對它整體的致病性有了初步的判斷,對它的傳染性大概也有了基本的認知。

再就是臨牀的治療上。前期嘗試了很多治療的方法,現在篩選下來,實際在臨牀上大家認爲可能有效的方法並不多。比如說我們現在對很多病人在早期就強調他的俯臥位通氣,這在去年這個時候大概還沒開始。特別對於重症病人,我們按照常規ARDS的治療,那就要俯臥位治療了。但對於一些沒上呼吸機的輕症的病人,實際上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比如說,現在大家在臨牀上實際應用了很多康復期血漿的治療,這個在以前是有的。但它的確定療效是怎麼樣,經過這一年比較下來,我們認爲個別病人可能還是有一些效果的。

對一些中藥的認知,過去我們認爲一些中藥對於頭疼腦熱、發燒感冒應該是有一定效果的,但是對新冠病毒到底效果怎麼樣?這一年,我們中醫的團隊也一直跟我們一起在牀邊仔細地查看病人,辨症施治。在一些具體的病人身上,我們也能看到一些臨牀的療效出來。

記者:我們能說一個具體的病例嗎?可能很多人都覺得很典型的是95歲的老人的病例。她也出院了,其實很多人很驚訝的。

馬曉春:我能夠理解,爲什麼大家比較關注95歲的老人,因爲她年齡確實是比較高的。她還有一些特殊的東西,比如說她是長期臥牀的病人,家裏女兒輪番照顧着。高齡又長期臥牀,大家從想象當中就覺得相對來說是一個比較脆弱的病人。在這樣一個比較脆弱的機體上,又有了一個新發的感染,而且是新冠病毒的感染,顯然在我們整體的治療和護理難度上比較大,大家也比較擔心她整體的病情走向。

現在看來我覺得還是蠻好的。病人入到我們病區之後,整體的治療和護理上主要的特點是特別的精細、精準。這種精準是體現在每一個時間段的操作和處理干預上:比如說她的體位我們到底怎麼要求;每小時她喝了多少水,入了多少液,出了多少液,比如說尿排了多少;多長時間我們得評估,讓她排便;每天給她多少卡的營養,營養怎麼來均分,怎麼來餵養;每天她的俯臥位時間要規定多少,等等。我覺得實際是非常非常細緻的。因爲她很脆弱的,她實際是在一個特別細的繩子上在搖擺着,像走鋼絲繩似的。稍微哪個地方平衡失去了,她可能就跌下去了。

我能理解社會也好,媒體也好,對於95歲這樣一個老人家,她可能更代表一定的我們看護的意義。實際上其他病人的看護一點都不比她簡單。比如說剛纔提到的我們現在一些重症病人的看護,需要非常高難度的支持手段。早上我們說了那麼多東西,每一點都是極其重要的,而且這些點都是經過多少年醫療實踐的積累得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有背後病理生理學的基礎在裏面,所以說實際每個病人都不一樣。

記者:您說每一句話背後都有病理和生理學的好多的積澱在裏面,您能舉個例子嗎?比如說什麼樣的話背後有什麼樣的積累和積澱在裏面?

馬曉春:好的。比如說這個病人現在出現了呼吸衰竭,它的呼吸衰竭出現的模式和我們以前見過的所有模式都不一樣。按照正常來說,機體血氧低下來了,低下來了以後,機體就像我們跑步一樣,一跑步心率就快,呼吸頻率就快,就會大喘氣。爲什麼呢?就是機體的氧的需求增加了,所以你要通過大喘氣把氧更多地吸進來,通過增加心率使心肺的這種交互作用達到以後,把攜氧的這些東西送到末梢去,來滿足組織的需求,一定是這樣。但這組病人不是。這組病人氧低了,心率不快。你覺得很奇怪、很神奇,爲什麼?實際現在不知道。這裏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仍然有待大家進一步來進行研究、進行探討。

記者:您在工作中其實也每天都在面對着未知領域。

馬曉春: ICU是戰場,每天都是這樣,面對着你根本不知道的一些挑戰,就是來自於病人的挑戰。因爲病人都是不一樣的,每個病人都不一樣,特別在ICU這樣一個重症病人的條件下,大家每天面對的不光是精神、體力的挑戰,對知識的挑戰實際上是非常大的。這病人給你了,你需要把它治好的。你既然想治好它,你就要應對這種挑戰,你必須征服這種東西,你才能把這個病人治好,要不然你這個責任是盡不到的。

記者:我們這一次面對了很多新情況,有什麼是您最棘手的問題?

馬曉春:棘手問題很多,最關鍵的問題仍然是有些病人我們竭盡了全力,用了我們現在能夠拿到的、或者經過全球實踐嘗試過的所有的治療辦法。但仍然有一些病人的病情並不如你想象的,你治療了,它就能夠停在這裏,或者回頭。仍然有一些病人的病情不回頭,仍然在往前走,這是我們仍然面對的問題。這是非常困難的,醫生實際就怕這個。我們所有的手段使盡了,仍然解決不了病人的實際問題,這個時候我們還是有一點無力感的。作爲醫生來說,還是覺得這個時候我怎麼能夠再想辦法,怎麼能夠把他治好。但總的來說,絕大部分病人在我們這樣一個治療和護理團隊整體的干預下是能夠迴歸的,而且迴歸的很好。個別的病人可能會有,但是實際上我們也在努力,因爲有些東西實際上我們仍然是不知道的。比如說這個病人到30天的時候他到底怎麼樣,60天的時候到底怎麼樣,誰也不知道的。去年這個時候我們遇到這個問題,可能和今天我們的認識還是不一樣的。去年的時候我們這個時候的認知,應按照我們以往的這樣一個知識點來看,好多人就我們覺得可能沒有什麼希望了,他不會再回頭了。但是經過這一年,確實有些病人超出我們的想象,我們認爲可能不回頭的病人仍然有可能回頭,這對我們進一步治療實際上還是有一定的信心所在的。

記者:當我們採取了我們能採取的所有手段,但它還是在向前發展,沒有被控制住。那個時候您和您團隊有挫敗感嗎?

馬曉春:挫敗感我覺得談不上,我們經歷的太多了。我們每天面對這樣的情形,我們給我們的東西就是說不放棄、不放棄、不放棄。因爲奇蹟隨時可能出現。

記者:這一年您的經驗是在不停地出現奇蹟嗎?

馬曉春:是的。不光是這一年,做了這麼多年,奇蹟就是不停出現的。我們的科室紀念成立15週年時,我們做了一本宣傳冊,當時我們的標題就是《一個創造生命奇蹟的地方》。這就是我們的重症醫學團隊、和我們的I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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