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權威疫苗專家邵一鳴接受《環球時報》專訪:中國八成人接種疫苗才能“羣體免疫”

[環球時報-環球網報道 記者 白雲怡 胡雨薇]在全球新冠確診病例突破1億背景下,疫苗成爲全球最受關注的話題。27日上午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新聞發佈會上,國家衛生健康委副主任曾益新表示,截至26日,我國已接種新冠疫苗2276.7萬劑次。針對疫苗接種、研製等話題,《環球時報》記者專訪了一直參加中國新冠疫苗技術評審的世衛組織疫苗研發委員會顧問、中國疾控中心艾滋病首席專家邵一鳴。

國產疫苗如何應對毒株變異?

環球時報:最近,英國、南非、巴西相繼出現新的突變毒株。據您瞭解,我國新冠疫苗對於這些突變毒株是否還有保護效果?

邵一鳴:一代疫苗肯定無法解決所有問題,因爲病毒變異是個永恆的主題。一般來說,疫苗針對同源(homologous)毒株(strain)——也就是與疫苗研發基於的毒株或與之極爲相似的病毒——保護效果是最好的,而對於與之變異大的異源(heterologous) 毒株,保護效果可能出現一定下降,這是非常正常的現象。

根據我國疫苗企業和實驗室的研究顯示,我國新冠疫苗對於去年上半年早期出現的一些變異毒株,中和抗體效力沒有什麼變化;但是對於最近在英國流行的突變毒株,中和抗體效力變化也不大;對於近期在南非流行的突變毒株,抗體滴度滴度稍有下降。

不過,這種中和抗體效力的變化,並不直接對應疫苗的“有效”和“無效”,只是一種百分比上的變化。只要中和抗體效力還在有效保護範圍內,疫苗就都可以說還是有效的。以我們熟悉的流感病毒爲例,只有流感疫苗的中和滴度下降到原來的1/2以下時,纔會影響疫苗的保護率,再審視突變株感染總人羣比率後,可考慮更換新一代的疫苗。

而突變毒株對疫苗保護力的影響到底有多少,還是要看人羣實際使用的情況才能確定,因爲實驗室只能測試體外的情況,與體內效果是不同的。比如在兩個分別主要流行原始毒株和變異毒株的區域,觀察同一款疫苗對疫情控制情況是否有區別,來判斷變異毒株對疫苗保護力產生的影響效果。

環球時報:如果出現疫苗對變異毒株失效的情況,我國國產疫苗大概需要多長時間完成升級更新?

邵一鳴:在應對變異毒株方面,兩條反應最快的技術路線分別是mRNA疫苗和滅活疫苗,而其他像病毒載體和重組蛋白的技術路線則要很多。

對於國內滅活疫苗來說,企業在拿到變異毒株後,只需要更換病毒培養罐中的種子病毒,其他工序無需做任何調整。而對於mRNA疫苗來說,相當於只需要在化學合成圖譜上更改幾處,由機器合成和修飾後即成爲更新的疫苗。

我國的滅活疫苗完成應對新突變毒株的疫苗升級更新大概需要2個月左右,mRNA疫苗大概只需要幾周。由於mRNA是化學合成技術,滅活疫苗是生物技術,後者需要時間來培育細胞,在規模生產方面滅活疫苗需質控因素較多,比mRNA疫苗的化學工程要慢一些,但前後差距應不會超過1個月。

環球時報:升級後的疫苗是否還需要把一、二、三期臨牀試驗和所有審批手續重走一遍?

邵一鳴:這取決於藥品管理部門。作爲一種新的生物製品,不經測試就大規模使用肯定不合適。但是,我認爲這個過程是可以大大加快的,各期臨牀試驗都可以加速走,不必像第一次申報新藥那樣反覆地報資料、反覆地審,畢竟只是極小的改動,絕大部分生產工序都一樣,而且滅活技術也已經非常成熟。

環球時報:未來新冠疫苗是否會升級成多價疫苗,以應對不同種類的毒株?

邵一鳴:完全有可能。因爲我們並不知道未來某個區域到底會流行哪種優勢株,而且有優勢株也並不意味着沒有其他類型毒株。以後很可能是像流感或宮頸癌(HPV)疫苗那樣,用多價針對同時流行的不同類型的,或新出現的變異毒株。

未來需要兩三年就打一次?

環球時報:現在看來,未來新冠疫苗會不會像流感疫苗那樣,每兩三年就需要更新並重新接種一遍?

邵一鳴:存在這樣的可能性,但我認爲未來新冠不會像流感那樣猖獗。一個主要的原因是:人類從未花如此大的力氣去對付流感,基本只是以常規狀態去應對,流感疫苗也是可打可不打。而由於新冠肺炎的危害遠高於流感,很多國家都採取了大規模人羣檢測、高強度病例治療、隔離、追蹤、戴口罩、保持社交距離、禁足乃至封城等措施,全力應對新冠。

我的觀點是,我們不可能完全消滅新冠病毒,但可能會把它壓制到很低的程度,可能偶爾有局部散發,就好像埃博拉,每年在中非都會冒出來一些,但規模都不大。新冠像“非典”那樣完全被消滅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但也沒機會形成像流感那樣季節性大規模流行。

環球時報:近日,科興疫苗在巴西三期試驗的保護率公佈:該疫苗對需要醫療救治的輕症保護效力爲77.96%,總體保護效力爲50.4%。您曾表示,科興疫苗在巴西試驗中總體保護效力較低的原因是受試人羣都是醫護人員,環境暴露風險較大。但也有聲音認爲,環境風險只會加快試驗到達終點的時間,而不會影響保護率數字,因爲安慰劑組也處在同樣的風險下。您怎麼看這種觀點?

邵一鳴:我舉一個例子,一個建築公司按抗6級抗震標準蓋的樓(疫苗組)在6級地震中完全不倒,與當地倒了樓(對照組)比較,保護率很好。但此樓移到8級震區,一遇大震就損毀了,保護率下降,並不是建築有問題,而是場景變化、風險提高了。疫苗高風險場景下的保護率下降也是同樣的道理。

同樣是滅活疫苗3期臨牀試驗,科興疫苗要保護巴西高風險醫護人員(23.26每百人年)不出現新冠症狀是難度,較中生集團疫苗保護阿聯酋普通人羣(5.82每百人年)的更大。這就是中生集團疫苗的保護率(79.4%—86%)明顯高於科興疫苗的主要原因(50.4%)。

再舉一個哈佛大學猴子疫苗試驗爲例:兩組各12只猴子分別打疫苗和安慰劑後,用同樣的病毒攻擊,第一輪病毒攻擊時,安慰劑組10只感染,疫苗組4只感染,疫苗的保護率是60%;第三輪病毒攻擊後,,安慰劑組12只全部感染,疫苗組有7只被感染,疫苗保護率就降到42%;第6輪病毒攻擊後,疫苗組只有1沒感染,疫苗保護率只有8%。而在新冠病人超800萬的巴西醫護人員,較新冠病人只有十幾萬的阿聯酋普通人羣,受病毒攻擊頻率高出很多,疫苗保護率也就會降低了。

環球時報:根據我國疫苗的保護率數據,大概需要多少比例的人口接種,才能建立起羣體免疫屏障?這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邵一鳴:從理論上來說,羣體免疫屏障的水平Y可根據公式:(1-1/R0)x 100% 來計算。其中R0爲一個感染者平均把病毒傳給幾個人的能力,新冠病毒的R0爲3,Y爲66%。由於疫苗保護率低於100%,加之疫苗運輸、使用中的損耗,我國大概需要 80%以上的人羣接種才能建立起羣體免疫屏障,這大概需要兩年左右。

不過,現實中我們還需要考慮更復雜的因素:我們一般說的免疫屏障,是指阻斷病毒的傳播,但現在無論是國產疫苗還是西方疫苗,測定的都是制止發病,而不是阻斷新冠病毒傳播。

英國阿斯利康疫苗 3 期臨牀試驗中抽取一部分人進行核酸普測,發現儘管該疫苗對新冠發病的保護率爲70.4%,但對無症狀感染的保護率只有27.3%。所以,使用當前的國內外新冠疫苗,是難以建立起阻斷病毒傳播的免疫屏障的。

環球時報:如果如您所說,疫苗也難以防止無症狀感染,那您認爲未來我們有必要調整對無症狀感染的認知和防控措施嗎?

邵一鳴:防控策略肯定會根據疫情防控的不同階段,不斷進行優化和調整的。新冠病毒防治的兩難狀態在於,它是一種介於“非典”和流感之間的病毒:“非典”病死率高,但傳播能力相對較弱,我們有可能把它一次撲滅;流感病死率低,但傳播能力很強,我們從未想過能把它撲滅。

接下來的防控策略,可能還是要看疫情會更向流感那個方向發展,還是更向着“非典”的方向發展。不過,鑑於新冠病毒對生命的傷害程度,還是有必要採取比對付普通流感更強的手段,以對經濟和社會正常生活影響更小的方式,即更低成本更高效益的新防控模式來應對它的。當前的當務之急,是並行推進傳統防控措施和疫苗接種的方法,一方面挽救生命,一方面大幅降低病毒的傳播。當前通過接種疫苗建立這樣的免疫屏障,即顯著減少發病、大幅度降低重症和死亡,保障醫療體系的正常運轉,這是完全可以實現的。

80歲老人接種疫苗安全嗎?

環球時報:不久前,挪威發現23例與美國輝瑞公司新冠疫苗相關的老年人死亡病例,已對其中13例死亡病例進行評估,認爲死亡原因可能與疫苗引發的發熱、噁心等不良反應有關。鑑於這種情況,您建議國內80歲以上的老人接種新冠疫苗嗎?

邵一鳴:鑑於中國目前嚴格的防控措施,國內大部分地區的中國老百姓面臨病毒感染風險並不大。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爲比較好的接種策略是:先擴大疫苗緊急使用人羣的接種,儘快全面覆蓋保護防治一線醫護和疾控人員、保守國門的安全人員、接觸進口貨物的工作人員,交通運輸部門人員,必須前往境外疫區或高風險地區工作的人員。即優先保護國內尚有感染風險的人羣,而對於風險較低的人羣來說,可以先等一等,再根據國家的部署,有序地接種疫苗。

具體到老年人羣體,輝瑞和Moderna公司的mRNA疫苗不良風險發生的比例和不確定性確實比較高,但在歐美疫情大暴發的背景下,老年人的確是高風險人羣,尤其感染病毒後病死率非常高。所以他們的科學家在平衡風險與收益後,仍然做出讓超過80歲以上老年人接種的決定,我是可以理解的。

而對國內外所有使用的疫苗來說,儘管當前疫苗較大規模人羣應用的時間都在半年左右,對新冠疫苗的中長期風險的把握,還缺乏數據的支持,但由於我國的滅活疫苗是成熟技術,在人類已有上百年的應用歷史,其不可預測性較首次用於人類的mRNA疫苗低很多。所以,我國健康的老年人接種滅活疫苗應該是可以的,風險是可控的。但鑑於我國疫情已被基本控制,不存在歐美那樣老年人也必須馬上接種的必要性,80歲以上有基礎疾病的老年人可以更保守一些,等一等未來將會有的保護率和安全性都更高的疫苗,也可以先給老年人周圍的人員接種疫苗,如家人、保姆和養老院工作人員,爲老年人增加一道防護屏障。

我國應該在第一代疫苗取得成功後,繼續加大對後繼疫苗的支持力度,促使我國研製的不僅預防發病、還能阻斷病毒感染和傳播的疫苗早日出現。到那時,將有可能使用疫苗建立我們想建立的最理想的羣體免疫屏障

中美疫苗合作前景如何?

環球時報:西方許多輿論質疑中國疫苗的透明度。您怎麼看這一問題?

邵一鳴:我國各疫苗研發機構和生產企業合作,是在全球最早開展新冠疫苗的1、2期臨牀試驗,也是最早在國際刊物上發表新冠疫苗1、2期臨牀試驗是數據的國家。由於我國疫情控制得好,以至於國內沒有足夠的新發病例,無法開展3期臨牀試驗。當我國疫苗在境外開展3期臨牀試驗時,試驗的負責單位是外方機構,是否、何時、以及如何公佈臨牀試驗數據,必須由外方機構決定,中方沒有決策權。

以科興在巴西的三期試驗爲例,該試驗的推進全權由巴西合作方進行,科興只提供疫苗,不插手對方試驗工作的進展。而巴西方面的試驗也是採用國際化的團隊,他們聘用了一個美國的監理公司,監督試驗的總體運轉。試驗產生的數據還要交給另一個歐洲數據分析公司,開展第三方的獨立數據分析,撰寫最終的有效率和安全性報告。巴西方面何時公佈、公佈多少和什麼數據都是由巴西決定。所以,說中國疫苗的透明度存在問題是沒有根據的。

環球時報:您如何看待中美在抗疫和疫苗合作上的前景?中國和美國的疫苗是競爭關係嗎?

邵一鳴:我認爲疫情這場“大火”仍然是有希望撲滅的,但前提是中美必須要攜手合作。地球就好像是一個村子,村裏平時各家有互相吵架、打架的情況,但現在村裏着火了,火勢還蔓延很快,就不能村長和書記先吵起來了,而是要擱置一切爭議和矛盾,帶領全村齊心協力去救火,否則全村就有在大火中毀於一旦的危險。

我還記得在美國疫情剛暴發的時候,福奇醫生一開始建議老百姓不要戴口罩,後來也受到特朗普的甩鍋。他解釋說,這主要是因爲當時美國的口罩存量嚴重不足,他們衛生部門希望把更多口罩優先供給風險更高的醫護人員。但其實中國當時的口罩產能已經大幅上升,我個人也曾經幫助美國的合作大學和州市協調了若干批口罩和防護服。大學和好幾個州一開始很高興,但後來由於聯邦政府從中干預,不允許他們接收。結果不僅醫護人員口罩、防護服沒有大的緩解,老百姓就更不夠了!由此可見一斑,缺乏國際和國內合作,是導致美國抗疫不力的原因之一。

未來中美在抗疫中能合作的具體領域有很多。以疫苗爲例,美國有很好很先進的技術,可以做高技術的mRNA疫苗,儘管超低溫保存,運輸供應難度大,但可以提供支付得起的發達國家使用;中國研發和生產了屬於傳統技術的滅活疫苗,普通低溫保存,常溫運輸,十分適合中等收入和發展中國家使用。中美兩個大國的技術和防治產品互補性強,合作起來可以保障全球的防治需求,幫助全球各國最終撲滅這場大火。

這種研究互補合作,中美兩國在很多層面都可以開展。例如,中國疾控中心與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簽署、經過兩國政府批准的中美複合艾滋病疫苗(中國DNA與病毒載體疫苗和美國的蛋白疫苗聯合使用)的臨牀試驗合作,就即將於2021年啓動項目的臨牀試驗合作。

責任編輯:朱學森 SN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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