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峰是国内人力资源专业的第一届本科毕业生,2003年毕业后,先后在青岛人事局、德昌电机、华为和腾讯公司做人力资源工作。在从事HR工作的十几年中,他经历了不同类型公司崛起壮大的过程,这个过程伴随的是组织规模的不断膨胀。侯峰由此获得了一个观察组织与人的关系的绝佳窗口。

2012年离开腾讯后,他决定自己创业,专门为腾讯离职员工提供服务。他在不同行业中有哪些不同的人才观?HR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工种?站在他所处的位置,他是如何看待科技行业的发展的?以下为侯峰的自述:

三联生活周刊 口述|侯峰

记者|张从志

从人才市场出发

我是1981年出生,2003年从山西财经大学毕业,读的是人力资源专业。1999年,这个专业才被教育部列入专业目录当中,所以我是人力资源专业的第一届本科毕业生。毕业后,我去了青岛人事局下属的人才交流中心。人才交流中心就是一个官方的高端人才服务平台,主要是给当时青岛比较知名的企业,比如海尔、海信,还有外资企业对接人才。我在那里没有编制,属于合同工,一个月工资差不多1000元。干了一年多,我就离开了。原因很简单,工资太低了,扣了房租和吃穿用度,我几乎攒不下什么钱。我当时有个同学在深圳发展,说这边钱多,机会多,城市发展速度快。2004年,我就一个人到了深圳。

我到深圳入职的第一家公司叫德昌电机,是一家港资跨国企业。当时也有其他公司开出了更高的工资,但我考虑的是,德昌电机的员工数量多,当时有3万多人,这对我们搞人力资源的人来说有用武之地。此外,它是一家跨国企业,管理层不少是“世界500强”企业过来的,国际化程度比较高,能学到不少经验。所以我就去了德昌电机。

说起来,高考填志愿时,我对人力资源专业也不了解,当时只是觉得这是个新专业,出去应该好找工作。但其实我们班不少同学毕业后回到老家,找不到对口的岗位,就只能转去做销售,或者搞文职。越是小地方,涉及人事的这种岗位越是轮不到你一个普通的本科毕业生。按照以前的说法,人力资源叫什么?有的地方叫人事部,有的地方叫组织部,这是一个核心的权力部门,不会允许一般的人进入。

我刚工作的时候,企业招聘的主流渠道还是通过人才市场。各地的人才市场都是当地最大的人才网络,求职者把简历投到平台上,企业再到里面去找。在德昌电机工作的时候,我们也是去各地的人才市场招人,在那里面,从菜鸟到高管都能找到。德昌电机属于传统机械制造行业,需要有管理经验的人,我们当时常去重庆、成都等地招中高级岗位,这些地方有不少国企的管理人员,到了四五十岁的年纪,经验很丰富,但他们在里面升迁无望,收入也赶不上外面。这些人就容易被我们挖过来。内地的国企给他们两三千元一个月,到了深圳,我们能给到8000元到1万元。这个诱惑还是很大的。

《未生》剧照

在德昌干了一年多后,2006年,我跳槽到了华为。我当时是在华为的财经体系,跟着孟晚舟做一件事:就是梳理华为的全球财务管理体系。华为那时的业务已经拓展到了100多个国家,订单量不断增长,收入也不断增加,但却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很多花了两三年做完的工程,最后一测算,没赚钱,反倒亏了本。华为内部就开始反思总结,发现问题主要出在财务管理方面。

以前大家只关心怎么把账记清楚,不管其他的,但到了国外,汇率的波动和税收政策对你最终收益影响非常大。就拿汇率来说,如果你签合同的时候是用当地货币结算,几年后当地货币贬值50%,但你这个项目的毛利润也才百分之二三十,一算下来当然就会亏本。要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就要去全球找在汇率和税务方面很有经验的人才。当时华为的财务体系对标的是IBM公司,IBM的全球财务人员是几万人,华为财务体系当时有3000多人。所以在华为三年多时间,我正好经历了一个中国科技公司全球化的过程。

华为有一个法则,就是干部晋升之前都要外派历练,一般为期至少三年,而且越是去海外艰苦地区,越是能得到公司优先提拔。这也意味着,我要想继续上升,就必须去海外。当时公司也想把我派出去,但我在2008年刚结了婚,家里情况不允许我去海外。我觉得在华为可能没什么前景了,一年后,我就转投到了腾讯。

抢人大战

2009年,工信部发放了第一张3G牌照,标志着中国进入3G时代。我到腾讯去的是无线业务部门,这是腾讯早期负责移动互联网的部门,那时还是一个新兴的东西,所以对我也有吸引力。腾讯在移动互联网上布局是比较早的,当时在BAT里面,腾讯移动端的产品是最全的,人才储备也很早。比如,百度当年花了19亿美元买了福建网龙的一个企业,叫91熊猫助手,在当时号称移动互联网史上最贵的一笔收购。但其实在交易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里,那个团队很多人就被我们挖到深圳来了。移动互联网发展早期,抢人是很凶的,直接关系到你的市场竞争力。

在腾讯工作三年后,2012年,我离开了。当时之所以要从腾讯出来,和大环境也有关系。那几年,移动互联网发展越来越快。腾讯的人也开始大量外流,大家出来后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其他巨头,因为腾讯移动互联网做得比较早,所以鹅厂出来的人是比较吃香的。当时有几十上百家猎头盯着腾讯,高官厚禄挖大家过去。HR部门对这个现象也很担忧,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反猎聘,在集团封杀猎头的号码。因为很多猎头是拿到了某个人的名字,但没有私人号码,就通过集团的总机打进来找这个人,还有一些猎头就是盲打,比如他知道某个业务部门的人不错,就打给总机转到这个部门,挨个地去问。所以,我们首先就要把这样的猎头公司封杀掉。当然,我们也要进行内部沟通,优化管理,比如组织领导和员工的交流会,给想离职的人涨点工资或者调个岗位,挽留挽留。但这种现象是很难遏制住的,你只能不断去招新人进来。

在科技巨头崛起的过程中,人才之争愈演愈烈

还有一批人从腾讯出来后去创业了。出来创业的人心理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很多人都不甘心一直当一颗螺丝钉。那几年你应该也知道,李开复为代表的这些大佬正在国内到处巡演,宣告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以前的PC时代,你的创业机会非常少,因为几个关键的流量入口都被巨头把持着,比如操作系统有微软,浏览器有IE,搜索引擎有百度,但到了移动互联网时代,你只要在手机平台上做出一个App,大家直接就去下载你的App了,不需要交任何“过路费”,创业门槛降低了很多。所以当时各种VC资金跑步入场,给创业者们来送钱,政府也号召万众创业,氛围很浓烈。

我从腾讯离职的时候也是面临这两个选择,当时有大公司找我谈过,但我觉得无非就是钱多一点,还是在人力资源部门,帮他们组建团队,做的是同样的事情。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已经没有太大吸引力了。我在不同公司做了十几年HR,其实很明白,在互联网行业里面,大家相信的是技术,HR的角色虽然也重要,但永远成不了核心部门。

但我慢慢意识到,社会对人的需求其实也是可以作为一个产业来理解的,就是说各类公司都需要优秀的人才,而这些人才也要看外面的机会,要流动,怎么去撮合双方,这里面就有商业空间。所以2013年,我创办了单飞企鹅俱乐部,主要就是服务腾讯的离职员工,做信息连接的服务,帮助企业、投融资机构和腾讯的离职员工进行高效率的匹配。

侯峰

在想要去做这件事前,我花半年时间做了一个调研。到2013年,腾讯成立已经有15年,我想知道这15年里,从腾讯离职的人到底有多少。要是这个数量太少,我的创业项目也不成立。另一个目的是要看看这个人群未来能有多大增量,这决定了我的项目能不能找到一个基本的业务模型持续下去。

我当时访谈了100多人,他们是在过去15年中的不同阶段离开腾讯的,其中很多人都是HR,大家都觉得这个事情是有价值的。当时我们初步估计,腾讯离职员工已经有1万多人了,而且那时候我们看到,受到移动互联网创业大潮的影响,腾讯的离职率明显在升高,从早期的5%到了15%,也就是一年差不多有两三千人出来。我那时候的预测是,再过五年时间,还会有将近1万人出来,如果跟当时腾讯整个在职员工比较,离职员工和在职员工的数量就相当了,甚至会超过。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再造一个比腾讯在职员工人数更多的平台,你可以理解为腾讯是一号人事部,我们是二号人事部。

这两年,外面的创业环境明显变差了,资本也退潮了,所以从腾讯出来创业的人少了很多。现在互联网行业的格局也基本稳定了,只有字节跳动、拼多多、快手这几家新贵还能砸出高价去BAT挖人,其他的公司已经很难从腾讯挖走人了。所以,腾讯的离职率最近几年又降低了,甚至出现了离职员工回流的现象。我2013年预测腾讯的离职员工数量五年后会超过在职员工,在2018年的时候,这个预测的确是接近现实了,但后来腾讯通过一系列投资和收购又扩大了生态圈,在职员工数量增加到7万多人。现在,离职员工总数到底有多少,腾讯官方没有公布过,外界的推算也有不同版本。我们现在也不太关注这个具体的数字了。我们自己的定位也从原来为离职员工的创业和求职提供服务,开始转向产业互联网。

HR的职责

人员的膨胀会给一个组织的管理带来很多挑战。我2009年刚进腾讯的时候,工号好像只排到8000多,那时候腾讯已经创立了11年,这8000多前面所有员工累积下来的工号,剔除已经走掉的人,当时公司也就几千人。我2012年走的时候,腾讯在职的员工已经是2万多人。

我在的那几年是腾讯组织规模迅速扩大的几年,比如我去无线业务部门的时候,那里只有不到400人,我走的时候有3500多人,每年新增1000多人。当时给我的一个最直观的感觉就是,部门里面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陌生面孔;行政部要不停地准备新办公位;财务部每年要提升薪酬预算;按照腾讯实行的导师制,要给每个新人配备导师,导师就要把自己的工作时间挪一部分到辅导新人上。人多以后,原来三五个人的小圈子沟通文化也会被打破。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让一个组织好的文化传承下来,不被稀释,怎么让新老员工的技能得到持续提升,并投入到工作中去,对一个公司的管理来说是很大的考验。

外界对HR的工作其实并不太了解,HR是一个内容很丰富的工种,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选、育、用、留。对HR来说,招聘当然是首要的工作,而里面最核心的一环是怎么找到将和帅。因为这些人来了以后,对组织的改变是最大的。比如在华为,你要是能找到一个全球汇率专家,一下子就能解决150多个国家的问题。他来了以后能把整个体系梳理清楚,再配10个人执行就可以了,而原来干这些工作可能需要的是100个人。

除了大家熟悉的人才招聘,还有薪酬绩效管理、组织文化建设、离职员工管理等等。在腾讯的时候,作为HR,我还有个职责,内部称之为“政委”,就是综合的业务合作伙伴。我要去业务部门协助他们的老大做人员组织工作,这就像《亮剑》里面的李云龙和赵刚,一个负责打仗,一个负责思想政治,但政委又不能不懂业务,否则两个人就没法合作,所以HR也要了解业务。

离职员工的管理也是HR的工作重点。当有人提出要离职时,HR要去鉴别这个人值不值得挽留,如果值得,你有没有可能去打破一些内部规则,给他加薪或者晋升或者调岗。在很多互联网公司每年都有末位淘汰的指标,HR要去找出里面明显不行的人。面对要被末位淘汰的员工,更是要求HR做到“润物细无声”:我们都说最厉害的HR是让员工自己主动说要走,不等到你去裁掉他。在和员工进行离职谈判时,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这能力在这里甚至都屈才了,我有好几个朋友的公司都缺人,要不要我给你推荐过去聊聊看。”有时候在腾讯绩效被打得很低的人,到了其他公司确实可以升职加薪,人家开心地就走了。

说到绩效,就涉及打绩效的人和被打的人之间的关系,这也是HR工作中最容易发生冲突的环节。有的主管会因为你跟我沟通得不好,所以我觉得你输出不达标;而员工就会觉得你是因为对我有歧视,所以分配的工作任务不公正,你给我的绩效不合理。如果双方都是很极端化的人,就会闹出事情。但大部分情况下,你是很难看到这种极端事件的。多数员工虽然心里或多或少觉得不高兴,但也不会跟公司闹太僵。因为你只要在这个行业,而且越往后走,越是到了中高级职位,你的下家公司越是要做背景调查,人家如果来找你原来的主管,你今天就把关系搞坏了,以后找工作怎么办?所以从个人的层面来讲,你相对于组织来说是一个弱者。

大家这几年都在谈论职场里的35岁现象,说中年人在大公司里容易被针对、被歧视。这种现象明面上是不符合法律规定的,但其实是一个潜规则。无论是在华为还是腾讯,一个普通员工基本到35岁就是极限了。互联网本来就是一个日新月异的行业,对年龄的要求更敏感。有些行业、企业可能十几年、几十年不变,经验反而是优势,但互联网公司都是经过激烈的竞争拼杀出来的。比如做游戏,为什么那么多公司里腾讯做出来了,一定程度上还是拼人力,拼速度,拼反应。而且中国每年有源源不断的新生劳动力涌入职场,这些大公司的基层岗位,给年轻人适当的培训都可以快速上手。同一个工作,你一个有十年经验的人能干,毕业三五年的也能干,即使你只要一样的工资,但对企业来说,你就没有发展潜力,性价比不高。

其实在一个公司能长期留下来的人,有一个规律,我们叫作“狼狈组合”。“狼”就是属于各方面能力都很突出的人,他们要么是管理者,要么是技术专家。这在一个公司里永远是一小撮人。还有一类人就是“狈”,他们的管理或者专业技能不那么突出,更多是作为一个公司的文化传承人。你想想,其实每个公司都有一批这样的老人存在,比如有的公司领导风格很强硬,很多人来了都会被骂走,但总有些老人适应了这种风格,并且和领导形成互补。

回过头去看过去这十几年,我从生产制造型企业到通信设备行业,再到移动互联网行业,每一步都算是踩到了时代的节点上。所以如果要我给大家的职业选择提供一点建议的话,我觉得就是你个人的选择要和时代结合起来。不能光看着BAT这样的大公司,待遇好、社会地位高,你还要看到未来五年十年的趋势,要做出一些取舍。

责任编辑:张恒星 SF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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