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前哨战中各大影评人奖的开出,今年有望被奥斯卡青睐的影片也逐渐浮出水面。受疫情影响,本年度奥斯卡颁奖典礼被推迟至4月25日,整个颁奖季也因此显得愈发漫长。

尽管此时断言谁会挤进最终的提名名单还为时尚早,但有些影片已经获得不少的呼声,由A24主推的《米纳里》便是其中一部,该片在2020年的圣丹斯国际电影节上一鸣惊人,斩获美国剧情片单元的评审团大奖与观众奖。

这是导演李·伊萨克·郑的第四部剧情长片,迥异于其他大多数导演在处女作或第二部作品中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母题构思作品,他直到此刻才选择将自己的童年记忆与经历拿出,拍出了这部轻盈但有力的、带有半自传色彩的移民故事。

影片聚焦于上个世纪80年代,Jacob(史蒂文·元 饰)和Monica(韩艺璃 饰)带着一双儿女Anne和David从韩国一路移民到加利福尼亚,继而又搬到阿肯色州,希望让他们的生活有全新的开始。

Jacob工作将近十年,却从未取得世俗标准意义上的“成功”,他买下新房周围的一块地,打算修建农场,种植韩国蔬菜卖给其他移民,希望借此能够改善生活。

与满怀期望的Jacob不同,Monica却处处表现出对新生活的失落:“房子越换越差”,不仅是建在轮子上、跨过门槛进屋都费劲,还有时刻被龙卷风刮跑的可能。

为了让Jacob更好地经营农场,一家人不得不面临生活用水经常不足的窘境;最重要的是,新住址离医院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甚至可能来不及送心脏有问题的小儿子David及时就医。

不稳定的房子也是他们之间脆弱关系的外化,而搬家看似是生活的全新开始,却也将过往的生活的裂痕残忍撕开。影片一开始便呈现了Jacob和Monica夫妻二人的一场争吵:

Monica痛斥Jacob永远将自己的事情凌驾于家庭与孩子之上,多年来生活不仅没有丝毫的改善,反而越过越糟,种植农场更是异想天开;而Jacob作为家中的长子,他必须承担起照顾自己家庭的责任,这就意味着他难免要以牺牲一部分妻子和儿女的生活为代价。

“种植”是一个值得思索的设计。一方面,尽管影片没有交代Jacob和Monica二人的学历与其他方面的能力,但联系时代背景(上世纪80年代,韩国虽然迎来经济上的“汉江奇迹”,但工人福利待遇极低,制造业工人的月薪仅有5美元)与他们此前靠分辨雏鸡性别的工作经历来看,从事基础的农业活动确实是他们当下用来谋生与提高社会地位的有利选择;

二来,这也暗合了东亚文化中“落地生根”的概念,Jacob将韩国的蔬菜种子播撒在这块他眼中“美国最好的土地”上,并将收获的成果卖给其他韩国人,既解决了这些韩国人的“思乡之情”,又让自己和家庭能够借此在美国立足,这又是一个外来移民家庭追逐“美国梦”的励志故事。

这种二重性也在Jacob身上完美体现:作为父亲,他必须要扛起自己肩上养家糊口的责任,赚更多的钱,为小儿子David提供更好的治疗,甚至长远来说,承担一双儿女今后在美国的教育学费;作为外来移民者,他又必须走出边缘人的尴尬境地,融入更主流的美国社会语境中,让自己受到更平等的对待。

Jacob身上保有东亚家庭中传统男性的形象:他们往往不善言辞,不太擅长如何与妻子、儿女进行有效的情感沟通,却时常扮演起威严与不可侵犯的形象,与Monica争吵时,永远会提到,“是为了家好”;

他们埋头苦干,用自己双手努力劳动来改善家庭,修建农场种植韩国蔬菜的“事业”,于他、于这个家庭而言更像是一场豪赌——这块地此前没人敢买,但他对种植的事业十分上心与坚持,白天在饲养场做完后,夜晚还要继续为农场浇水灌溉,“至少让孩子看到自己成功一次”;

而Monica同样也处于生活的围城中——她无法说服Jacob搬回加州,通过薪水更高的工作来还债;和Jacob的感情也不复往昔,连曾经喜欢的表达恩爱之情的歌曲也早就忘记;嘴上说着要离开Jacob,但实际行动要远比嘴上说说来得艰难;自己是家中独女,身边亦无朋友可以倾诉生活与感情上的困境;同时,还要承担起照顾一双儿女的责任。

她寄希望于宗教,但周围韩国人少到不足以拥有韩国人专属的教堂,因此不得不去美国人的教堂礼拜。

信仰固然可以跨越不同的文化背景,让心灵与心灵之间相互慰藉,然而在Monica这里却失了效,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处在异国人的凝视中,对她和家人身份、语言和面孔充满了好奇。

最后,在面对周围的人的好意时,内向的她最终以“英文不好”为由回避了进一步的交谈。

如果说Jacob身上体现了外来的移民追逐“美国梦”的坚持,那么在Monica身上,导演则更多投射了移民者内心的迷茫与挣扎。

于他们而言,身后是回不去的故乡,眼前是堪堪立足的土地,新的生活只是对旧有生活的逃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全新开始。

作为初代移民,他们能够维持日常的温饱已经实属不易,寻求精神生活上的出口与满足更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奢侈。

而史蒂文·元和韩艺璃相当内敛的演出,更为父母关系这条线索的发展带来一丝淡淡的苦闷。

尽管受制于表达空间,对于父母形象缺乏更为丰满的描绘,Jacob和Monica之间感情的变化也有不甚自然的转折,但导演并未过度放大、夸张他们遇到的困难与困惑——

在父母关系跌入冰点、这个家庭即将破裂之时,姥姥(尹汝贞 饰)走进了他们的生活,她的幽默、乐观,甚至不那么上台面的脏话,成功让这个处于崩溃边缘的家庭重新黏合在一起,而她与David祖孙之间的互动也成为全片的点睛之笔。

姥姥的到来一开始让David倍感不适,初次见面时他躲在母亲身后,回避姥姥的拥抱,并排斥她带来的礼物,还形容她身上有一股“韩国味儿”。

气味或许是最独特却又最能代表身份的存在,在《寄生虫》中,气味成为了区分穷人阶级与富人阶级的微妙隐喻,宋康昊饰演的穷人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洗衣服,身上的“穷酸味”都让朴社长一“闻”便知,最后的遮鼻更成为毁灭他自尊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米纳里》却无意借此来大肆渲染姥姥与David之间的代沟与认知上的冲击和美韩社会的文化冲突,这一点也与A24在去年主推的、同样带点移民题材色彩的《别告诉她》迥然不同。

《别告诉她》中,如何对待疾病是横亘在每一位主要角色头上的沉重议题,导演王子逸将这个问题的讨论语境置于东西方社会的巨大的价值观念差异之下,用美国华裔Bili(奥卡菲娜 饰)的西方视角,来一窥中国社会与传统家庭的人情世故。

在奶奶与Bili二人之间,一个患病,一个坚持想要告诉她真相,一个是典型的中国老奶奶,一个是美国长大的华裔,这对祖孙之间本身就集中了导演本人最想营造的剧情冲突,并借此满足展示差异的目的。

而在《米纳里》中,或许是由于David年纪太小,两人之间谈不上价值观的碰撞,David对姥姥的不满更多的是孩童的顽皮与淘气,这份天真也与姥姥的开朗形成绝妙的化学反应,姥姥用“丁丁坏掉”来回答David为何不能去朋友家过夜,转过头David就将姥姥的补品倒掉,并装上尿来对她“报复”。

而导演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借David与姥姥之间关系的逐步升温,来进一步展现了移民如何与自身的文化属性和陌生的外部环境相处。

除了带来韩国的辣椒和凤尾鱼,姥姥还带来了水芹菜种子——它的英文名Minari,正是本片的片名——这种植物就像野草,到哪里都能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健康生长。

水芹菜也成为片中最重要的隐喻,同时,也进一步延伸了前面提到过的“种植”的涵义——无论来自何方,只要扎根到土地上,就可以生长。而面对偏见等困境,则无需躲藏、无需隐瞒,因为“会躲起来的东西更危险和可怕”。

但剧情进入后半小时后,导演似乎急于交代结果的发展,一直较为舒缓的叙事节奏忽然加快。姥姥中风后,身体状况愈下,在出门焚烧垃圾时,火苗被风吹走,家中意外失火。

尹汝贞的表演为“姥姥”这一角色注入了灵魂,外表的大大咧咧,内心却早已洞察一切,在教堂抽走女儿捐给教堂的钱的落寞、明知女儿处境却尽力维持表面的和谐,中风之后无论是驼的背、空洞的眼神都拿捏得相当到位,目前提名奥斯卡最佳女配角的呼声也很高。

大火带来重生,他们的人生也发生了转折:Jacob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农场被付之一炬,一直想离开阿肯色州、重返加州的Monica,却被医生告知这里的水土有利于David心脏疾病的康复,被医生建议留下来。一场大火烧掉了过去,也让这个家庭不得不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得益于David的孩童视角和埃米尔·莫塞里舒缓的配乐,《米纳里》自始至终极力维持着较为轻松的氛围,没有刻意地讨论种族、文化差异、身份困惑等议题,甚至没有放大生活中的那些悲苦。

抛开主人公们韩裔的身份,观众们甚至完全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处于底层的美国家庭如何提升社会地位的故事,这也是该片在圣丹斯国际电影节首映后,白人观众也很容易被打动的原因。

这种“去政治正确”的角度,让也确实为亚裔移民题材的创作开出一条新路,毕竟,我们实在看过太多的猎奇、以及充斥着对亚裔的刻板印象的作品了。

然而讽刺的是,在该片报名金球奖时,主办方好莱坞外国记者协会仍然坚持将该片划归到“最佳外语片”类中,因为该片无法满足“50%以上为英文对白”的资格,因此不能报名剧情片或者音乐/喜剧类影片。

电影中没有过多在身份认同上过多着墨,但电影本身却仍被认定是“外语电影”,戏里戏外的滑稽互文,或许就像影片中Jacob和Monica,以及更多的亚裔一样,尽管那片水芹菜在小溪边能够自由生长,但现实生活中,仍然有更多的所谓的规则,需要我们直视、改变、打破。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