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调水仍然是中国当前治理地下水超采的重要思路

但也有专家对跨流域调水持谨慎态度

水困亳州:地下水超采治理难题

本刊记者/徐天

发于2021.2.1总第983期《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1月8日,山西朔州、安徽亳州、河南商丘、陕西榆林、新疆昌吉以及新疆伊犁等六地政府,因在2020年第二、三季度地下水水位下降幅度较大且排名靠后,被水利部水资源管理司会同监督司会商。

其中,亳州的困扰更大。在水利部的通报中,亳州市去年二三季度地下水位下降幅度排名全国第一。数据显示,去年5月16日到17日,亳州市地下水埋深忽然下降了16.69米,这一数据持续了100多天,直至8月18日到19日,埋深猛地反弹,上升了9.52米。

亳州,位于安徽省的西北角,紧邻河南。因水资源匮乏,每到夏天的用水高峰期,市长热线总被打爆,市民们反映的问题很类似:缺水。前些年,亳州市的不少小区都会停水,通常只在早中晚固定时段内有水。这两年,停水少了,但在非用水高峰时间段,水压不足,水流偏小。如果回家晚了,洗澡水流会小到带不起热水器。

因地表水污染严重,与中国的许多城市类似,亳州市从多年前就开始开采地下水,且已形成地下水漏斗。近几年,亳州也在尝试治理地下水超采问题,艰难辗转于经济发展与水资源保护之间。

古井镇,井越打越深

亳州地下水降幅“全国第一”的数据,来自水利部与自然资源部共同建设的20469个地下水监测站点。

依托这些站点的数据,水利部从2020年起对108个存在浅层地下水超采问题、37个存在深层地下水超采问题的地级行政区,按照季度平均水位同比变化进行通报,并对通报水位下降幅度较大的地级行政区采取会商、约谈等方式。

2019年,亳州市地下水漏斗中心水位埋深67.00米,比2018年同期下降了2.10米,而2018年比2017年也下降了4.13米。合肥工业大学土木与水利工程学院教授陶月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近十年来,亳州市的地下水位几乎每年下降两三米。

在亳州市内,古井镇的地下水超采问题是最严重的。亳州市的支柱型产业是酿酒、制药。以白酒产业来说,亳州市最出名的品牌是古井贡酒,其所在地古井镇处处是酒厂、酒企。

截至2018年底,亳州全市白酒产值达124亿元,占全市工业总产值比重为11.5%;纳税总额27.95亿元,占全市税收收入比例为15.78%。同时,亳州也是中国“药都”之一,该市在去年初提出了当年中医药制造业年总产值500亿元的目标。无论是酿酒还是制药,均对水质有极高的要求,且前者的用水量非常大。

这些年,因生产生活用水全来自于地下水,古井镇的水位下降得厉害,井越打越深,普遍已下探到地下五六百米才出水,有的井甚至打到了地下八百米,让很多酒企负责人也产生了危机感。

与许多城市不同的是,亳州市地下水超采位于深层地下水。陶月赞指出,上世纪50年代,亳州市开始开采地下0到50米的浅层含水层,但因开采技术问题,当时的水井里总是会涌入细沙,居民用的时候往往需要沉淀、过滤,十分麻烦。再往下的90到150米的含水层,则存在水量不丰富的问题。因此,亳州市的地下水井下探至200米到350米的第三孔隙含水层,这层地下水水质稳定、出水量大。

根据亳州市2020年的水资源公报,全市供水总量为106500万m³。其中地表水为34160万,占供水总量的32.1%;浅层地下水为51020万,占供水总量的47.9%;中、深层地下水为18500万,占供水总量的17.4%;其他水源供水量为2820万,占供水总量的2.6%。深层地下水的去向主要是部分工业以及居民生活用水、部分服务业,供水量分别为:5300万、11100万和900万

在地表水不达标、浅层地下水水质不稳定,且没有可置换水源的前提下,亳州市深层地下水的开采成为刚需。

“不管用”的地表水

亳州市水利局副局长赵德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亳州市辖区一天的需水量大约是17万,但前些年的用水高峰期,市区能供的水只有10万出头,供不应求。根据亳州市最新版水资源公报,该市人均水资源量为279.1,远小于安徽省人均水资源量848.07,低于国际公认的水资源极度紧缺标准(人均500)。

治理地表水,使平均入境水量在3.922亿的涡河成为居民生活用水来源,这是应对亳州地下水超采问题最直接的思路。然而,从涡河近20年的治理来看,这条路暂时走不通。赵德建也直言,正是因为“地表水不管用”,才用地下水。

涡河是淮河的第二大支流,起于河南开封,流经河南多个县区,在亳州进入安徽省境内,最终在蚌埠的怀远县汇入淮河。涡河的污染、治理,与淮河闻名全国的污染、治理是同步的。

上世纪80年代初,正在读大学的赵德建回亳州老家,还会在涡河里游泳、洗澡。到了上世纪90年代,涡河水变黑、变臭了。当时,随着工农业生产的发展以及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淮河各主要支流的水质都在急剧恶化。90年代初,淮河的16条主要支流,有一半以上河段的水质超过国家5类地表水的标准,也就是说,这些水已经丧失了使用价值。

1994年,国家提出让淮河水在20世纪内变清的目标,但治理效果反反复复。赵德建回忆,直到前些年,涡河的水质基本还在5类或者劣5类标准。真正的改变在近几年,随着中央环保督察工作的推进,生态补偿机制的建立,涡河上下游治污的力度在加大,目前基本可以达到4类水的标准。

不过,亳州市水利局水资源管理科科长周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涡河并不是全河段都达到了4类水,有的部分可能比4类差,有的部分也可能到达了3类,水质并不稳定,距离生活饮用水的3类、2类水标准还有很大的差距。按照地表水的相关规定,只能用于工农业。

上游水污染事件的不可控,以及涡河当前水质达不到生活用水标准,使得亳州无从考虑用地表水替代深层地下水的开采,必须另谋出路。

寻找外来水源

长期为本地水资源所苦的亳州,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加入引江济淮工程。

长江水一路北送,过巢湖、淮河,改善它们的水生态环境,并向安徽12个市、46个县以及河南2个市、9个县供水。引江济淮工程从南向北分三段,分别是引江济巢、江淮沟通以及江水北送。亳州加入的就是第三段,江水北送工程。

如果一切顺利,工程完工后,亳州每年将能分配4.38亿的外来水,接近当前全市供水总量10.65亿的一半。一年4.38亿水,平均每天有120万外来水。

古井镇的相关负责人找到赵德建,希望能将这其中的一部分水送至镇上的水厂。赵德建说,引江济淮工程贯通后,每天将会有5万水送至古井镇自来水厂,除了酿酒必须使用的地下水之外,古井镇的其他生产生活用水将全部由这5万水供应。一年下来,将节省一千多万当地深层地下水的开发。

亳州市对这4.38亿水已做了分配。未来,它们将分两个途径,也就是亳州市内两条河流,涡河和西淝河,视警戒水位变化,逆当前水流方向,反输至亳州。这4.38亿水量将基本均分,按照水质区别,一半水经涡河用于工农业,另一半则经西淝河用于居民生活以及部分工业。

目前测算,除了必须开采深层地下水的酿酒行业之外,其他深层地下水用水需求均可被引江济淮工程替代。不过,该工程的全线贯通将在2023年实现。对当下的亳州来说,地下水位一降再降,可替代的外来水源越早使用越好。

去年6月,亳州市城南地表水厂建成完工,作为引江济淮亳州段一期工程,该水厂已投入运行。目前虽不能引长江水来亳州,但淮河水经西淝河先行一步来了。该水厂供水总调度孟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8月,水厂开始供水。一开始,日供水量2万,之后的每个月逐步提升,目前的日供水量近10万左右,占全市每日约17万供水量的接近60%。

当前的日供水量,已经使得亳州市地下水超采问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根据亳州市水文、地质部门人工测量、相互比对后的数据,截至2021年1月18日,亳州市监测点的水位是72.07米,比去年同期上升了1.25米,比8月25日收到水利部通报当天水位上升了3.4米。

水资源的供给侧有了起色,但用水需求思路要变,不是一日之功。数年前,亳州市曾引入一个重大项目,某家啤酒厂落地亳州。项目引入之前,市水利局毫不知情。项目落地后,啤酒厂发现亳州市水资源紧缺,且用来酿白酒的地下水如果酿制啤酒,口味很奇怪;另一方面,水利部门对他们的用水、污水处理等也有诸多要求,该厂最终只能倒闭。

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副秘书长马勇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指出,中国仍有不少城市缺乏“以水定产”的思维。“水的总量是确定的,到底能容纳多少产业?什么样的产业适合在这里发展?这方面的规划是很欠缺的。”他指出,不少地方更常见的招商引资思路是,地理位置不占优势,为求发展,能引来什么产业就上什么产业,用水难以得到控制。

赵德建说,以水定产的思路这些年逐渐被重视,亳州市也在实施用水定额制度。亳州市水利局水资源管理科工程师李松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获得取水许可的用户,在每年12月底之前将今年的用水情况、次年的取水计划报给市水利局审批。取水许可量是红线,根据不同产业、不同规模来确定,一旦超过红线,必须限期整改,且实行三级累计加价制度。超过红线20%以内,水价翻倍;超过红线20%到50%,付两倍水价;如果超过红线50%以上,付三倍水价。

跨流域调水需慎重

马勇认为,除了以水定产、用水定额以外,亳州还应该在水资源的利用效率上发力。以地下水超采严重的京津冀地区来说,2018年,北京市再生水利用率为27.35%;2020年,天津市再生水利用率达到40%以上;河北也在2020年提出,到年底重点流域涉及市县再生水利用率达到30%以上的目标。

而在亳州,未来再生水利用率的目标是20%。赵德建指出,亳州市的产业特点十分鲜明,酒企、药企都是高用水但不是高耗水企业。亳州不像有的地市,拥有较大规模的火电厂等,因此,再生水的扩大利用确实是近些年才开始考虑。目前,亳州正在铺设连通中水厂的相关管网,可以应用到热电、纺织等产业。

但总体而言,外调水仍然是中国当前治理地下水超采的重要思路,一方面可以置换超采区的地下水,一方面还可以回补地下水。水利部相关司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前全国地下水开采总量934.2亿,占全国总供水量的15.5%。全国有2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存在不同程度的地下水超采问题,其中,京津冀地区是最严重的。这些年来,通过引江、引黄水源供给以及南水北调中线一期工程,向京津冀供水56亿

不过,也有专家对跨流域调水持谨慎态度。安徽省水利厅一名已退休的不具名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对于跨流域调水还是应该谨慎。她认为,调水工程提供了更多的供水量,缓解了用水紧张程度,但是也显得节水没有那么紧要了,用水增量反弹,也间接增加了污水量。大自然的自净能力是有限的,超量的污水最终会污染当地的地表水、地下水,产生新的生态问题。

生态环境部环境规划院地下水环境保护研究室主任陈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对于调水回补地下水确实应该科学评估、谨慎对待。他的理由是,对比地下水,地表水环境容量大,自净能力更强,因此,国家对于地下水环境监管相对更为严格。地表水和地下水的监管目标不同,关注污染物存在差异,监管要求也有所差别。因此,调地表水补给地下水的风险需要科学评估,补给适宜性应拿数据说话。据了解,有相关研究工作正在开展。 

上述安徽省水利厅的不具名专家还指出,中国在治理地下水超采问题的同时,应反思对地下水安全开采量的认识问题。安徽省曾做过包括亳州在内的淮北地区地下水资源量的研究,课题组当时意识到,地下水可开采量和地下水安全开采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按照当时的计算方法,得出结论为:淮北地区有70多亿 的地下水资源量,可利用量60多亿,可开采量50多亿。但是淮北地区开采至8亿左右时,就出现了地面沉降。可见,地下水安全开采量应该小于8亿,估计是水资源量的6%~8%。她认为,如果用中国各地出现水资源问题来推断安全开采量,基本都是这个数字,远低于可开采量。

水利部在回复《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水利部计划在2021年组织开展全国新一轮的地下水超采区评价工作。另外,在做好京津冀地区地下水超采综合治理的同时,水利部也组织编制三江平原、黄淮地区、天山南北麓等9个重点区域地下水超采治理与保护方案,进一步推进地下水超采治理。

前述专家指出,在当前中国地下水超采漏斗仍然存在的情况下,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才能逐步恢复原生态状况。在此期间,需加强监督、谨慎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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