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若蕭

春節檔過去一多半,局勢出現了逆轉。

積壓了一年的《唐人街探案3》原本被視爲頭號種子選手。大年初一,其斬獲了10億以上票房,總票房預測一度超過62億人民幣,大有衝破《戰狼2》創下的國產電影票房紀錄之勢。其它對手,則被遠遠甩在了後面。

但隨着時間發展,到了大年初四,《你好,李煥英》的單日票房和上座率漸漸反超了《唐人街探案3》。初五,前者的口碑、排片、上座率、單日票房、總票房預測等指標更是全面壓制了後者。截至發稿,《唐人街探案3》累計票房34億,總預測票房45億;《你好,李煥英》累計票房24億,總預測票房52.30億。賈玲已然成爲中國影史票房最高女導演。

此消彼長,情況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賀歲片的特點

影片感情源自人物關係,所表達無非是親情、愛情、友情三種。主題再拔高一點,或爲了表現社會問題,或爲了歌頌民族國家大義,或爲了宣揚某種理念,但落到細部,還是需以這三種感情作爲變化的基礎。

而但凡美好的感情,都有其對立面。親情的對立面是束縛和控制;愛情的對立面是誤會、背叛、階級差異和失去生命;友情的對立面則是由於理念不同導致的分道揚鑣。就一般規律,一部電影要做到成功,就要將其中某種情感挖到極致。而將情感挖到極致,就必須同時突出正面和負面的部分。

《泰坦尼克號》《天若有情》《阿郎的故事》等經典影片,都是通過悲劇來反襯某種情感的珍貴。儘管感人,但放到春節並不合適,因爲觀衆對賀歲片的要求,往往與普通影片不盡相同。

春節既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也是新舊交替的中點。人們的某些慾望會在潛意識中放大,好的全想要,壞的全迴避——電影如果這麼拍,當然不符合藝術創作規律,甚至不符合現實,但在春節時卻又顯得很正常。

徐皓峯曾在《香港賀歲片:民衆心理與後現代文化的雙重範本》中總結道,香港人一到過年就變得傳統,對喜慶氣氛的需求近乎苛刻。常爲聽一句“恭喜發財”而打斷電影情節的正常發展,觀衆也不會要求情節完整。賀歲片的這種特殊的觀賞方式,已經脫離了藝術本身的規律,只能用傳播學來解釋。

簡單來說,爲了在新年討個好彩頭,必要時可以犧牲影片結構和情感深度。

以周星馳1999年的賀歲片《喜劇之王》爲例,全篇五分之四的篇幅都在抒發小人物的苦悶和悲涼,可到了結尾,主角突然剷除反派,成了英雄,然後在小舞臺上齊齊向觀衆作揖,高呼“恭喜發財”,氣氛與影片前半部分全然不搭——這種處理,顯然是爲順應觀衆對“喜氣”的要求而被迫爲之。

(《喜劇之王》劇照)

也有平衡得較自然的作品,如馮小剛的賀歲片。馮小剛早年許多電影取材自王朔的小說。王朔之於中國,類似大衛·塞林格之於美國,多數作品表達都市青年的鬱郁心情。1997年底的賀歲片《甲方乙方》就改編自《頑主》,主旨是一羣失敗者通過虛幻的方式尋求夢想,全片縈繞着一股陰鬱情緒。結尾處,來一段“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的感慨,就權當賀歲了。

(《甲方乙方》劇照)

新年,既是對未來的展望,也是對過去的惜別。周星馳和馮小剛借回憶過去而展望未來,的確也符合中國傳統思想中的“物極必反”、“分久必合”、“少陽生於老陰”等哲學理念。但只有身負過人才華的導演才能將陰鬱和喜悅調和得恰到好處,否則沒拿捏好分寸,一陰到底,悶過了頭,大概率要將票房搞砸。

與之相對,更爲保險的做法,是將全部情感都弱化簡化,規避沉重,發揚輕鬆。這是早年許多香港賀歲片中更常見的操作方式,如《追女仔》《追男仔》《東成西就》《花田喜事》《富貴逼人》等。更典型的例子是成龍的賀歲片,被打者往往不見血,也無生命危險,只是‍蒙臉捂襠滾地慘呼,令觀衆大笑捧腹。

《唐人街探案3》走的便是這樣的邏輯。

《唐人街探案3》

《唐人街探案》系列中,無論親情、愛情、友情都很薄弱。主角秦風父親入獄,從小寄人籬下;唐仁被全村人同情,被迫背井離鄉。等於直接剝離了親情的元素;

愛情方面,主要是通過唐仁來體現。但唐仁的愛情完全被簡化成了一種對美色的貪慾。壞處在於沒了愛的珍貴感,好處則是沒了壓力,得到失去都無所謂,純爲圖一樂(真得到了,恐怕反而要招觀衆討厭);

友情也是同理,唐仁和秦風屬於“沒頭腦和不高興”組合,“沒頭腦”約等於“沒理念”,自然就沒了分道揚鑣的風險,但同時也將友情的價值大大打了折扣。

況且,兩人的組合,很多都是爲了解決一個問題臨時湊對,解決完了也就散了,功能性遠遠大過友情。

(《唐人街探案3》預告片截圖)

其實解決問題的過程也能提振友情,很多公路片都是如此處理。但由於影片聚焦的問題是“案件”,面對的是人性中的陰暗部分,缺乏普適性,再怎麼強行和自己的生活掛鉤,也會有一層疏離感。這也是推理小說即便走社會派的路子,著名如《白夜行》,也只能作爲文學中的小衆品類,而難以作爲主流存在的緣故。

主題更是難以拔高。雖然有一些關於“善惡總量”的探討,但同樣的話重複到了第三部,基本已經淪爲了名偵探柯南式的正義口號。

情感低幼化,主題口號化,敘事簡單化。這很可能是導演陳思誠有意爲之的結果。相比第一部,《唐人街探案2》中的推理血腥元素大大進行了削弱,更多突出了喜劇的元素。到了《唐人街探案3》中,這一點更是明顯,影片開場,航站樓和街道上幾通毫無邏輯的大亂鬥,早已預示了其走的根本不是電影的敘事路徑。它壓根沒打算把任何一種情感理順,只爲了討個熱鬧,藉着“破案”的由頭做一出晚會。

(《唐人街探案3》預告片截圖)

影片中,晚會元素比比皆是,劍道、泰拳、相撲、聖鬥士、櫻桃小丸子、葫蘆娃、猜謎遊戲、頻頻響起的插曲,這些堆砌起來的元素,可以理解爲一個個節目的碎片。彼此之間缺乏邏輯關聯,目的在於湊在一起,討個熱鬧。在這樣一場熱鬧中,案件本身的重要性就退化了,成了一條將各節目串連起來的線,起到的大約是晚會主持人+主題曲的作用。

在一次採訪中,陳思誠曾如此表達對電影藝術的看法:“並不是所有觀衆都會願意聽你佈道,願意聽你講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樣的事,他就是來娛樂的,那他就可以把我所謂的那些深刻的東西忽略掉,他就去看就好了。但是如果有人願意探究這個電影,甚至看兩遍三遍,他也能找到一些他要的東西。”

放棄深刻主題,選擇多點開花。這恰恰是典型的晚會思路。

《你好,李煥英》

相比《唐人街探案3》,《你好,李煥英》顯然更符合電影的敘事邏輯。至少,它的主題一目瞭然:親情。

國產商業片中,主題講述代際親情的作品並不多。典型的中國式親子關係往往分爲兩極,好的一端是“我愛你,但不善於表達”;壞的一端是“不溝通,還非得要控制”。撇開《老獸》《小偉》等文藝片不提,以往的國產商業親情片大都聚焦在壞的一端上,區別只在於表達手法是調侃還是控訴——代表作如《囧媽》和《狗十三》等。

(《狗十三》劇照)

中國由於發展太過迅速,兩代人間生活習慣往往大相徑庭。迴避客觀矛盾,強行歌頌煽情,很容易淪爲低級宣教,引起觀衆反感。如何以一種讓大家都不尷尬的方式彌合裂隙,可供學習的先例並不多。李安本是拍華語家庭片的好手,但郎雄、歸亞蕾飾演的那種開明父母生活中其實並不常見。

《你好,李煥英》想要講述的是好的一端。其在敘事技巧上,採用了和《夏洛特煩惱》類似的時空穿越手法,直接抹平了代溝,還加入了一點懸疑成分。如此完全迴避了親情片中可能出現的負面衝突。

(《你好,李煥英》預告片截圖)

而對於觀衆來說,其不僅填補了家庭類型片的空缺,更給了全家老小一同走進電影院的理由。

春節假期一天天過去,《唐人街探案3》日漸被《你好,李煥英》所反超。只能說明晚會電影畢竟缺乏後勁,過了高潮期,也就沒人看了。正如同沒幾個人會在大年初二,再從頭到尾看一遍春節聯歡晚會重播一般。

想跑長途,看來還是要遵循基本的藝術規律,把故事講明白。

目前,相關平臺上,《你好,李煥英》的總票房預測已經超過52億人民幣,有望擠進國產電影票房前三。而目前的國產票房榜前三,都曾開創過某種歷史:《戰狼2》開了當代國產軍事大片的先河;《哪吒之魔童降世》成了國漫崛起的標誌;《流浪地球》是國產科幻的里程碑。就此標準來看,《你好,李煥英》實在稍顯普通了些。

但也無需太過苛刻。去年,春節檔憑空消失了。經過了整整一年的休憩後,觀衆的要求也都變得簡單起來:不是多麼高深的攝影技巧,不是多麼華麗絢爛的畫面,不是多麼深奧的思想內核。只需要一部晚會,一部能把故事講好的電影,幾個能讓家人、情侶、朋友見面的理由,讓新的一年有所期盼,有所展望,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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