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郭敬明出版了《幻城》之後的第二部玄幻小說,那是他出道十年的紀念作品。同是這一年,一位銀行職員在20多天裏,寫完了他的處女作。

這個看上去有點偏瘦的,戴着一副眼鏡的男子,自從大學畢業於法律系之後就在銀行裏工作,倘若沒什麼意外,如此安然度過一輩子就是他的人生。他叫雙雪濤。

對於雙雪濤來說,這種日常生活卻是一種精神折磨。大學畢業之後,工作比較安逸,家裏一切想要他達到的,他基本上都達到了。

問題就出現在這個時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極其扁平,他的人生,就放在一紙檔案裏,拎起來就能拿走。

一天,他讀了王安憶的《小說家的十三堂課》,裏面說到「小說是用現實材料搭成的另一個世界」,他開始幻想,自己也可以搭建一個完全幻想的世界。這個世界裏有他的青春,有玄幻傳奇和民間人物,更有他對現實生活的觀察。

於是,白天上班,按部就班地處理事務,晚上回到家,就把自己想象成獨立王國的國王。二十過半的雙雪濤,在那個年紀的表達欲特別旺盛,每天最盼望是下班後回家寫一會兒字。

寫作成了他唯一很享受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生活的「救生梯」。

雙雪濤平日的愛好是書和電影,有時候會給雜誌寫影評。在他的記憶中,自己從小沒有什麼理想,要說有理想,也只是考試升學而已。小時候的雙雪濤喜歡讀金庸,也喜歡汪曾祺,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當作家。

時間拉回2010。

那年,雙雪濤的同齡人——「80後」漸漸成爲社會的中流砥柱。

這些人帶着跟前代人截然不同的價值觀踏入社會,網絡世界正成爲流行文化的「新大陸」,年輕的聲音不斷衝擊着以傳統媒體爲地盤的主流話語,而在衆多領域中,文學成了第一個突破口。

跟雙雪濤同樣生於1983年的,有一位作家,叫郭敬明。

21世紀初,郭敬明和韓寒先後從作文比賽出道,他們以各自叛逆的姿態,一夜之間成爲了偶像作家。

郭敬明在上海建立「最世文化」商業帝國,旗下有落落、笛安、安東尼、消失賓妮、恆殊等簽約作家。2010年,第二屆「THENEXT·文學之新」如火如荼,張抗抗、劉震雲、曹文軒等作家擔任評委,50萬現金預付版稅爲冠軍獎勵。

在無數文藝青年眼中,「文學」成了他們嚮往至極的夢想,而郭敬明本人,便是這樣一個夢幻的化身。

同時,高一退學卻出版代表作《三重門》的韓寒,這2010年登上了美國《時代週刊》封面,那時,他博客上嬉笑怒罵的雜文,讓當時苦於應試教育的年輕人看到了青春的另一種可能。

在郭敬明韓寒的帶動之下,「文學」以一副年輕的面貌流行起來,青春文學雖然在80年代以來一直是暢銷的類型讀物,但似乎從未這樣被大規模地商業運作。根據2010年的全國圖書零售市場年度報告,虛構類圖書暢銷榜單上,《小時代2.0》和《獨唱團》分別佔一二。

然而在中國東北,雙雪濤身處的瀋陽市,才經歷了一場巨大轉變。

20世紀90年代初是鐵西區從計劃向市場轉型的時期,這個曾經在50年代被稱爲「共和國長子」的工業區,全區數千戶工業企業,五分之四停產、半停產,30萬工人近一半下崗放長假,而雙雪濤的父母也在下崗潮中失業。

當時鐵西區被稱爲全國最大的「工人度假村」。那時候有個說法,站在瀋陽最高的觀景臺彩電塔上往下看,「往北都是當官的,往南都是種地的,往東都是做生意的,往西都是下崗的」。

西邊,就是曾經的城市榮耀——鐵西區。

21世紀初,鐵西老城區啓動「東搬西建」,數百家企業遷往新區,老鐵西區由於離市中心近,區位優越,在工廠搬走後,房地產商紛紛在此拿地開發,當年煙囪林立、污染嚴重的鐵西區,環境品質終於得到提升,2008年更是獲得了「全球宜居城區示範獎」。

家鄉的重振發展與人事的變遷,讓雙雪濤收起了青春期的叛逆,準備安穩地經營自己的人生。雖然對於他來說,這並不意味着成長,他知道,這樣的穩定生活,是父母用大半生的艱辛換來的。

自從父母下崗,他們一家拮据度日,有一段時間因爲家裏「動遷」甚至住在工廠。他後來的短篇小說《無賴》便是以那段回憶爲背景寫成的。

《聾啞時代》中,主人公的父母在街頭賣苞米和茶蛋,起早貪黑供「我」繼續唸書,「這也是他們倆除了黨以外,唯一的信仰」。那一輩人一度希望「國家給口飯喫」,而他們對雙雪濤一句「你把你的書念好」這樣的順口囑咐,看似不經意的稀疏平常,實乃重若千鈞。

主人公意識到,自己將成爲這個三口之家的唯一希望,只要他讓這種希望延存,他將擁有他們所能提供的一切。

雙雪濤後來在《聾啞時代》中寫道:「原來我所生活的城市已經變得這樣大,吞噬了我所有童年記憶裏的荒涼而又生機勃勃的景觀,我一直以來藏在心底的屬於我的故鄉連同關於它的記憶,已經被巨大的推土機和剷車推倒,埋葬,我甚至都來不及看它們最後一眼,就與它們告別了。」

雙雪濤生長在一個叫「豔粉街」的地方,這裏遍佈各種奇人異事。豔粉街作爲小說中頻頻出現的地理名詞,是城市最落魄的角落。除了一條柏油馬路,兩側平房前皆是泥土沙路,垃圾堆積在屋後,雪融時化作骯髒的泥濘。

這是底層人民居住的地方,也是混亂、罪惡、流離、平常日子發生的地方。他的鄰居大概有小偷、詐騙犯、碰瓷兒的、酒鬼、賭徒,「也有正經人,但是得找。」

從小愛看金庸小說的雙雪濤,在這些「鄰居」身上感到了江湖氣。這些被稱爲「無用」的個體爲雙雪濤提供了奇異的審美暗示,甚至可以說是詩意的養分。他彷彿生活在一個奇幻世界裏,這種奇幻色彩一定程度上也成了他對平庸生活產生抗拒的勇氣。

隨着雙雪濤成長,「豔粉街江湖」因地區重建而消失,他的青春卻隱隱躁動着,唯有通過書寫,他與過去的自己對話,去重塑身份的認同感。這種躁動,在他成爲一位銀行職員之後,尤爲強烈。

2010夏天,他決定寫一篇小說。寫小說的念頭發軔於朋友在《南方週末》看到一個文學比賽的徵文啓事。

他用信紙梳理思路,他記得,那張信紙的質感「又大又薄,好像是攤得極薄的雞蛋餅,我就用圓珠筆在上面胡亂寫我想到的詞語,沒有句子,都是詞語,好像有井,有峽谷,有翅膀,有宮殿」。

「因爲是臺灣的比賽,首先想到了海峽,想到征服和被征服,奴役和被奴役,想到了自由,然後想到一個非常令自己心動的意象,就是井。」

當時他家裏一團亂,索性關起門來寫,寫了二十一天,大概因爲太激動,稿件幾乎沒怎麼修改,也沒有太多猶豫。

動筆時,也許難免會想到一個跟他同齡的,叫郭敬明的作家。他也許難以想象自己寫小說能寫到那樣的「成就」,但是他的野心漸漸顯露出來。這部6萬多字小說跟雙雪濤後來的作品有着極大不同,其所顯露的,是他內心十分強烈的需求,自由。

小說中的翅鬼被奴役,「生而擁有翅膀」成了一種詛咒。事實上在另一個國度,翅膀是一種榮耀。他要反抗那些嫉妒他們有翅膀的矮人,飛往自己的「翅鬼」世界。

在《翅鬼》的2019年再版序中雙雪濤說過,小說第一句是他寫過最得意的開頭,甚至可以說是所有小說的開頭。而事實上,這句話對於雙雪濤自己的人生,也是頗具意味的。

「我的名字叫默,這個名字是從蕭朗那買的……」雙雪濤不僅找到了自己的文學身份,而且是從一隻「領導自由革命」的翅鬼那裏交易來的,有了這樣一個文學身份,筆下的世界也漸漸建構起來。

正如他自己所說——

「這裏面的翅膀,其實是我當時心境的寫照,是因爲當時手頭的工作相當刻板無趣。單位的朋友也很多,其實對人本身,很多我是喜歡的,但是那個氛圍確實讓人窒息,一切都像是卡夫卡筆下的世界,我內心向往着掙脫,但是不知道要掙脫到哪裏去。掙脫首先要有翅膀,翅膀是我逃走的最好工具,但是這雙翅膀,又幾次被我自己斬下,因爲我很難確定自己到底是誰。」

這部小說寄出不久,連雙雪濤自己也沒想到,他獲得了首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

獲獎後,雙雪濤就打算辭職。

文學一向是主流話語控制方面最薄弱的一環。

近代以來中國的白話文運動,王蒙的意識流技法,到後來尋根文學、傷痕文學乃至先鋒文學的發展,每一次的「文學事件」都會影響到後來的社會文化風氣。

所以,在郭敬明韓寒興起的年代,文學的主流話語或者說是「文壇」,對年輕一代的潮流,事實上抱着十分矛盾的態度。

根據中國知網數據顯示,有關「郭敬明」的期刊文章在2009~2015幾乎達到了一個高峯,其中,2013年369篇,2014年310篇;而有關「餘華」的期刊文章在2013年有426篇,2014年493篇。

另外,有關「韓寒」的期刊文章在2012年715篇,2013年413篇。這個時間節點上如果跟2011年10月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對比,有關「莫言」的期刊文章分別是2012年1384篇、2013年1914篇。

粗略的數據對比並不能表明具體的反應,但可以看得出,主流話語正以包容和理解的態度去看待這兩位「80後」青春文學偶像作家,至少在學術上承認他們的存在。然而,這兩個「80後」似乎並不領情。

早在2008年,韓寒跟河南省作協副主席的「罵戰」就顯出他不肯「招安」的姿態。作家趙凝曾經評論他「是一個姿態激進、作品平庸的作家……動不動就向『作協』家長鬧一鬧彆扭……目的無非是想多分一杯牛奶、多討一塊糖喫。」

而叛逆之後,韓寒也開始「收心」做自己的「一個」創業,據說是爲了專心玩賽車。

郭敬明從2012年開始把精力投入到電影行業中,2013年,《小時代》票房收穫7300萬元人民幣,刷新了國產片最高首日票房紀錄,兩日後票房破億。

這次作品影視化的嘗試給郭敬明帶來巨大獲益,此後,他更多地以郭導身份出現在公衆眼前。

如今看來,這兩位「80後」就像文壇的不速之客,大鬧一番又迅速走人。一個以嬉笑怒罵的姿態嘲弄文壇,另一個以自己的商業才華建立起自己的文化產業帝國,大大打擊了嚴肅文學對年輕人的影響力。

一種莫名其妙的「老派嚴肅文學-青春流行文學」對立在公衆心中形成,而未等所謂「文壇」作出反應,網絡文學疾速生長,異軍突起。

這時候,雙雪濤出道了。

在早期的《翅鬼》版本,這本書的宣傳文案是這樣的:「《幻城》後再現絕美奇幻國度,【臺北文學獎】作家雙雪濤傾力打造」。

這部作品不僅被當時媒體稱爲青春勵志作品,而且還以郭敬明的《幻城》爲噱頭。

在相關場合裏,雙雪濤發表感言:「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讓大家認識到,青春文學並不是只求速成、不求內涵的商業化產物。」「……人與命運的對抗,在逆境中掙扎、拼搏。書中有對人性的思考,也傳達出愛情、友情的可貴,這些都是青春文學不可或缺的主題。」

對於編輯而言,戰爭的宏大場面,奇幻的天馬行空和溫暖的童話故事,中國武俠世界的氛圍,成了這本書的賣點。有作家還說:「……將西方科幻與東方武俠共冶一爐,創造出一個奇異美麗的魔幻世界。」

儘管雙雪濤極力想跟那些商業化產物——青春文學或奇幻文學拉開距離,但是由於市場需求,他並不能做到「風控」。

有時候,他不得不配合宣傳:「作爲80後,我想要傳遞給年輕讀者們一種堅韌、向上的正面力量,用我的思想和語言表達去擊中每位讀者內心最柔軟的部分,喚醒大家心目中對夢想和自由的嚮往,感受生活的意義和生命的美好。」

並不是說雙雪濤虛僞,只不過,當時的他還不能選擇最理想的「飛行賽道」,相比於當一位銀行職員,這不會是更壞的選擇了。

之後,他迅速作出了改變。

那天,領了文學獎回家,雙雪濤把獎盃放進房間的高低櫃,跟兒時穿過的舊衣服放在一起,換了一身衣服坐公交車上班。

他偷偷建了一個文件夾,命名爲「聾啞時代」。一部有關他自己的小說正在慢慢成形,雙雪濤買了幾條中南海,他意識到這部將要寫的小說是「壓抑了我十幾年的故事,就像是中了玄冥神掌,雖然沒死,不過寒毒在身,時不時就要發作,寫作的過程如同練習一種內家心法,這是不易爲外人道的戰鬥,數次周身籠上寒霜,看那菸頭的火苗,一點點視覺的溫暖也是好的。」

說白了,野心來了,不得不抽中南海。

雙雪濤並未跟隨着同齡人奔向最熱的玄幻寫作潮流,他轉向嚴肅文學汲取營養,年少的閱讀體驗,王小波、村上春樹、餘華……比起純想象力的放縱、天馬行空的創世,他的寫作開始紮根土地,在現實的依託下進行敘述方法和故事技巧的嘗試。

個人經驗慢慢具象爲一個個短篇,其中反覆穿插的象徵符號:豔粉街、下崗工人、凜冽的空氣,漫天雪花,不斷變調、齊鳴,最終指向化爲烏有的北方。

《聾啞時代》的開頭這樣寫道:「小學畢業的時候,是1997年的夏天,和之後每一次畢業一樣,炎熱而乾燥。」

初中時代的雙雪濤,因爲學習壓力太大曾出現過閱讀障礙,用他的話說是「腦中的那根大梁曾經斷過」,而《翅鬼》之後,他發現這根「大梁還在」,於是嘗試把初中的磨難寫出來,在他的記憶中,初中的學校「是中國社會適當的隱喻」。

語文教育的陳詞濫調使雙雪濤對寫作方面的「技藝」感到排斥,這一定程度也造就了他冷峻、看似不經雕琢的語言風格,以及敘事上的簡潔乾淨。

雙雪濤筆下的人物幾乎都是「被城市遺棄的人」,不折不扣的酒鬼、理直氣壯的騙子、深藏不露的殺人犯、失業的刑滿釋放人員、街頭遊蕩鬥毆的退學少年、清晨「下班」的疲憊妓女以及失敗的從城市退守的農民。

他們出沒流竄於豔粉街、影子湖、光明堂、紅旗廣場、春風歌舞廳、紅星檯球社……如同王兵紀錄片《鐵西區》的影像鏡頭所及,沒落的城市、破敗的街道、廢棄的工廠等特定時空下的諸多意象,最終合成定格爲雙雪濤筆下 20 世紀 90 年代東北窘迫不堪的日常生活圖景。

雙雪濤展現了一次全新的「青春疼痛文學」書寫,一方面相比於郭敬明一派,這種書寫更具現實意義,而對比韓寒,雙雪濤似乎經過了歷史沉澱。

他以一種不媚俗的姿態去重現東北「80後」青春往事,而這些往事是依託在鐵西區成爲「共和國棄子」的背景之下的。用大一點的話來說,是還原獨屬自身的城市經驗。北京大學中文系的賀紹俊教授曾經說過:「建立獨有的都市文學傳統,還是需要從探究城市工業經驗、溯源工人階級人文創造起來。」

可以說,雙雪濤這次不自覺的書寫,正正撞上了文學的風口。

如果,當時確實有老派嚴肅文學和以暢銷讀物爲主的青春流行文學這兩者的分流的話,那麼,雙雪濤對於兩方來說都是一個新奇的「他者」。

而另一方面,2010年之後,主流話語其實已經對「80後」表現出焦渴。2013 年,有幾種「80後」文學或青年文學爲研討對象的專欄不約而同地出現:

《名作欣賞》開闢「80後·新青年」專欄、《西湖》有了「80後觀察」欄目、《創作與評論》屢屢推出「新銳』、《百家評論》定義了一種新興的「青春實力派』……傳統文學體制在期刊、機構、出版等領地均對「80後」文學批評不斷加大扶持力度,80 後文學研究正在出現一個「同代人的視野」。

像笛安、顏歌、張怡微、七堇年、甫躍輝等這些青春作家,也開始書寫個人對社會的體認與現實的省思。「80後」作家張悅然主編的「鯉」系列叢書也是這一環境下的產物。

2015年5月,在接受作家走走的採訪中,雙雪濤曾經談到關於寫作技藝的觀點:「……如何寫,甚至細分到如何寫心理、動作、場景,我覺得是無用的,因爲每一個新小說……沒有所謂技術關,只有好還是不好。」

雖然他也表示對「寫作課程」感興趣,但總體上是抱懷疑態度的,「這裏面有一種特別理性化的氣味,條理化的東西,因爲現代社會就是一個越來越理性的東西。但是這種東西,是不是會湮沒一些寫作人的根基,這是我擔心的。」

頗有意味的是,同年9月,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首屆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開班的照片上,出現了雙雪濤的影子。

雙雪濤起初被看作是以先鋒的姿態創作,先鋒派對於寫作技藝的標準是懷疑的,然而他的行爲,卻向外界表明自己並非是「先鋒」的。正如他不願意被定義爲「東北敘事」一樣,他不拒絕外界對於自己的標籤,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消解了這些定義。

這如何理解呢?其實跟雙雪濤的記憶有關。

寫小說本身就是一次「辭職飛行」。雙雪濤從小雖然學業成績不差,但叛逆的因子在內心湧動着,只不過迫於家庭的壓力,不得不滿足父母的期望。

而同時,他眼中的父母原本應是「一個國家最光榮自豪的階級,在最好的年紀相遇在效益最好的廠子」,但歷史無情地讓他們「下崗」,父母下崗後所處的「豔粉街」跟他們「原本的身份」形成極大反差,個體經驗和歷史在雙雪濤的內心形成一種張力,從而使雙雪濤對某種環境中的「他者」產生複雜的情感,他總是一個處境微妙的「怠倦的他者」。

對於文壇來說,「先鋒」是一種叛逆姿態,正如對於市場來說,「反類型」也是一種叛逆姿態。兩種「叛逆」都在雙雪濤的作品中呈現了,但那並不是徹底的叛逆,因爲少年雙雪濤最終還是完成了父母的期望,這是一種「不劇烈拒絕」的接受。

恰正如雙雪濤本人所說「我覺得我並沒有長大……我可能不算事書寫青春記憶,我現在還在這青春之中」,這種想要求穩、希望處在一個安全的位置,又渴望叛逆,便是典型的青春姿態。

「很多青年作家越來越喜歡面對世界表現出自己的殘酷和決絕,彷彿只有這樣才顯得深刻和尖銳,好像只有這樣才談得上『文學性』。但雙雪濤似乎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我們很難在小說中發現那種刻意製造出來的冷酷,反而總能找到某種保守的溫度。這種保守,恰恰成全了雙雪濤與一些快被遺忘了的文學精神的關聯。」

在這裏,雙雪濤因自身矛盾造就的風格被解讀爲一種「被遺忘了的文學精神」,是不無道理的。雙雪濤作爲一個「80後」接受主流文壇的邀請,不是偶然,而可以說是冥冥中的命運。

總而言之,對於飛行的雙雪濤來說,這是一陣助力的風。

2016年起,雙雪濤陸續出版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和《飛行家》。在《平原上的摩西》腰封上,雙雪濤被稱爲「遲來的大師」。而《飛行家》的封面上也印有這樣一句話:「爲故事而生的人,最純粹的小說家」。

其實「遲來的大師」呼應的應該是集子中一篇叫《大師》的小說。所謂「大師」是評論家王德威所說「報廢者」棋藝上的無用之「用」,這篇小說因爲跟阿城的《棋王》形成互文而引起討論。

至於「爲故事而生,最純粹的小說家」,說的應該是雙雪濤敘事上的精巧和語言風格上的純粹,但是單獨抽出來看,就成了誇張的文案。

近來,從「匿名作家計劃」到「理想國文學獎」,鄭執、王佔黑、班宇等「80後」作家漸漸被發現,我們不難留意到一個影子——理想國,它成立於2010年,卻在短短10年間成爲中國最具影響力和前瞻性的文化品牌之一。

他們所舉辦的理想國文學獎「旨在創立兼具權威、影響力、持久性與國際對話能力的文學獎」,這就形成一種話語,即獲獎作品應該可以放到國際上跟世界文學對話。而他們對「80後」一代未成名作家的關注,也使年輕作家重燃「一夜成名」的希望。

不過,理想國不同於十年前的「最世文化」——這次產生的,不僅是偶像,還可能是大師。

在「理想國」的商業運作之下,一場「東北文藝復興」被掀起,而雙雪濤也成了「鐵西三劍客」之一。

在最近出版的《獵人》看來,雙雪濤書寫對象不再侷限於東北,而轉向城市中的年輕人。寫小說已成爲他的職業,他可以在大部分時間裏寫作,中午去散步或下棋,他的寫作能力以驚人的速度進步着,小說改編的電影《刺殺小說家》也即將上映。

也許這個時候的雙雪濤,已經找到了自己飛行的方向,也有可能他只是隨着風向而去。

雙雪濤曾經提到自己受村上春樹的影響,而在《聾啞時代》中有一個女孩,也會令我們想起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

值得一提的是,村上春樹在《我的職業是小說家》中曾經說過自己被「芥川獎」折磨的經歷:

「文學作品的實質終究是無形之物,而一旦被授予獎項或獎章,便留下了具體形態。人們便可以對那『形態』加以關注。恐怕正是這樣一種與文學性毫不相干的形式主義,以及權威一方『頒獎給你啦,速來領取』式的『自上而下的視線』……」

村上春樹一直抗拒參與各種文學獎,而且也謝絕當文學獎的評審委員。因爲對他來說,以一種「個人資格」從事寫作尤爲重要。當然,這是村上春樹自己的尺度,和別人無關。

只不過因爲有了「自我教訓」,村上那樣的「自私自利」有時恰恰更適合於作家在「寫小說」這條跑道上,認識到自己寫作的「資格」。

2020年底,郭敬明導演迫於輿論壓力,承認自己「抄襲」行爲,中年郭敬明親自還原了少年郭敬明的平凡形象。

而這一年,雙雪濤親手摘下「第三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

撰稿:Jay

校對:LIT.CAVE編輯部

配圖:Onl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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