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纔是真正的諸葛亮(57)

主筆:閒樂生

蜀漢建興九年(公元231年)春,諸葛亮北伐曹魏,再一次來到了成功的邊緣。

在這次北伐中,諸葛亮面對司馬懿佔盡上風,不僅搶收了曹魏大量軍麥,而且在滷城大破曹軍,司馬懿被迫退守上邽。諸葛亮則趁勝大進,準備一次性搞定士氣低落的司馬懿軍。然而很可惜,在這關鍵時刻,諸葛亮又被豬隊友給坑了。

而這一次,是後勤運輸出了問題。

其實曹魏方面的後勤問題也不小,畢竟上邽的軍糧大多被諸葛亮洗劫一空了,但魏明帝相當給力,他不僅沒有因此給司馬懿施加壓力,反而“前後遣兵增宣王軍,又敕使護麥”(見《三國志 明帝紀》注引《魏書》),持續增兵保護上邽附近僅存的一點珍貴麥糧,而雍州刺史郭淮也憑藉其多年積攢的威望,從羌氐部落中挨家挨戶徵來了一些糧食,堪堪幫助司馬懿渡過了難關。但隨着夏秋之際的連綿雨季來臨,曹魏與蜀漢的後方糧草運輸都出現了巨大困難。曹魏方面在魏明帝曹叡的親自過問下,尚能勉強支撐,而蜀漢這邊負責後勤運輸的驃騎將軍兼中都護署丞相府事李嚴卻已感覺力不從心,於是寫信問諸葛亮怎麼辦,諸葛亮列了上中下三計,上計是讓李嚴帶兵從散關故道進軍,一舉拿下陳倉,切斷魏軍從關中來的糧道,然後與諸葛亮兩面夾擊,將司馬懿困死在隴西;中計是讓李嚴再堅持一下,能運多少運多少,儘量拖到最後一刻,看兩邊誰先繃不住。下計是直接退兵返回漢中。

諸葛亮這三計,李嚴只要選擇了上中任何一計,蜀漢的這次北伐就大功告成了,因爲據《華陽國志》記載,此時,曹魏搜刮羌氐得來的糧食也快喫光了,“時宣王等糧亦盡”,只要再堅持堅持,隴西恐非曹魏所有。

可惜,缺乏魄力的李嚴最後選擇了下計;併爲了撇清責任,派來他手下的參軍狐忠、督軍成藩,向諸葛亮假傳聖旨,說既然糧運困難,皇帝命令大軍撤退。諸葛亮長嘆一聲,只得領旨。唉,大好局面,再次功虧一簣,沒辦法,只能等下次機會了。

其實李嚴這個人,在政治上沒有大問題,但就是私心太多,是個官場老油條。劉備安排他做諸葛亮副手,他卻不好好工作,常常要官要爵才肯配合。如今因爲下雨導致糧草運輸出現了問題,不想辦法解決,卻只想退縮,其實這也沒關係,好好解釋一下,最多算是工作不力,受兩句批評也就是了。偏偏李嚴在官場混慣了,中了權謀的毒,幹什麼都喜歡兩面三刀,這邊假傳後主的名義讓諸葛亮退兵,那邊卻跟後主說諸葛亮退兵是爲了誘敵深入,反正要把自己撇乾淨。爲了推卸責任掩蓋證據,李嚴甚至還想殺掉督糧的將領岑述。要知道岑述曾任蜀漢司鹽校尉,那可是諸葛亮長期以來重點培養的經濟後勤官員,李嚴可謂喪心病狂!這下諸葛亮真受不了了,於是與數十位蜀漢大臣聯名彈劾李嚴,後主大怒,遂以矯詔之罪將李嚴罷官流放。李嚴萬沒想到自己身爲託孤大臣驃騎將軍領丞相府事,到最後居然沒一位蜀漢大臣肯站在自己這邊,就連東州派的老兄弟吳懿吳班等人都反對自己,這下可真沒得混了,只好乖乖認栽。

雖然如此,但對於李嚴,諸葛亮還是覺得相當可惜的,蜀漢本來就人才匱乏,但凡有轍,他真不想搞這些內耗,所以他仍重用了李嚴的兒子李豐爲中郎參軍,並專門寫了封信給他,春風化雨,勉勵他不要因爲父親的事情而有什麼思想負擔,要繼續爲國立功盡力,並希望李嚴能夠好好反省,改過自新,有問題隨時可以找自己或蔣琬通氣,日後仍有起復的機會;我諸葛亮一心如秤,不爲人作輕重,你們不必擔心前程;最後,諸葛亮還充滿感情的寫道:“亮別無他言,只願明吾用心,臨書長嘆,涕泣而已。”諸葛亮真是厚道啊,像李嚴這種人,若是落在司馬懿孫權手裏,不知要被滅族多少遍!

總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李嚴看完信後,感覺自己慚愧,從此老老實實做人,三年後,諸葛亮在五丈原去世,李嚴聞聽,心知除了諸葛亮沒人敢用他,感覺自己仕途無望,竟傷心鬱悶而死。

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諸葛亮的政治智慧與處理複雜政治關係的能力是相當強的,甚至可以說是史上第一。我們看中國歷史,幾乎沒有一個權臣能夠全身而退:要麼變成王莽曹操司馬懿,違背初心,走上一條權力的不歸路;要麼變成商鞅諸葛恪嚴嵩,被權力反噬而身敗名裂;哪怕是得到了善終的霍光張居正,死後也不免被清算,或滅族,或抄家,還差點被鞭屍;即便是號稱聖人的周公旦,身爲周成王的嫡親叔叔,也不免遭到流言的攻擊與聲討!正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權力這頭惡獸,就連聖人都感到恐懼,諸葛亮爲何獨獨能夠守住底線,守住最初的承諾,而不被它吞噬呢?

更何況,諸葛亮手握兵權,連年同魏國交戰,更是犯了“五大不在邊”的大忌。所謂“五大不在邊”,意思說有五種大人物應該待在朝中,而不應在邊疆帶兵。否則,若戰勝則聲勢愈盛,猜疑的人更多;若戰敗則喪師辱國,彈劾之聲難免;即便不打仗,兵權就是原罪,蒙恬又招誰惹誰啦?

總之,權臣難做啊,即便你權謀通天,只要處理稍一不當,便是身敗名裂。然而諸葛亮在接受託孤的十餘年中,上輔弱主,下安黎民,外拒強敵,內修庶政,除了李嚴敢使點小絆子,其他就連周公的謠言都沒發生過。這除了諸葛亮此心如秤,誠摯無私之外;其他類似李豐書信這些細緻的善後工作,諸葛亮究竟花了多少心血,我們又何嘗真正知道。司馬懿說他“食少事煩”,又何若止日常的軍政事務而已。

事實上,諸葛亮一死,霍光張居正的身後危機也發生過。首先跳出來的安漢將軍李邈,他上書後主,說:

“呂祿、霍禹未必懷反叛之心,孝宣不好爲殺臣之君,直以臣懼其逼,主畏其威,故奸萌生。亮身杖強兵,狼顧虎視,‘五大不在邊’,臣常危之。今亮殞歿,蓋宗族得全,西戎靜息,大小爲慶。”

然而,霍光張居正的悲劇並沒有繼續上演,後主看了這上書後,勃然大怒,當場將李邈下獄誅死。

李邈乃益州名士李氏三龍之首,且身任安漢將軍,這可是劉備時期國舅爺糜竺的職位,可見其在蜀漢朝廷地位之高。但劉禪說殺就殺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劉禪生性寬柔,很少誅殺重臣,此次殺人,目的還是要堅持孔明路線不動搖。畢竟李邈也太自不量力了!諸葛亮即便身死,其餘威都能嚇跑司馬懿,何況是在其遺澤遍佈的蜀漢。事實上,就算蜀漢快滅亡了,蜀漢吏民們還在孜孜以求的爭取給諸葛亮立廟。李邈這麼做,只能犯衆怒。後主聰明,當知如何表態。

而另外一邊在曹魏,張郃的運氣就沒有李嚴好了。

當時,諸葛亮奉旨退兵,司馬懿就讓張郃前去追擊。張郃本來是不想追的,《魏略》記載了他最後一句話:“軍法,圍城必開出路,歸軍勿追。”但司馬懿早被失敗衝昏頭腦,竟以軍法嚴令張郃出戰。

大概司馬懿覺得,自己新官上任,佔據數倍於敵的實力,坐擁最精銳的關隴騎兵,卻損兵折將,讓諸葛亮在魏境內來去自如,這也太丟人了,必須打場勝仗挽回顏面,並告訴天下,我大魏國可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當然,就算沒打成勝仗,也可讓張郃跟自己一樣也輸場慘的,他不是覺得自己挺能嘛,就讓他能去吧!這樣司馬懿也好回去跟魏明帝交代——你看,不是我一個人爛,張郃比我還爛,不怪我。

張郃身爲老江湖,自然知道司馬懿的心思。但他卻沒有辦法抗命。因爲司馬懿擁有生殺予奪的“假黃鉞”之權(注1),可斬殺“使持節”、“持節”、“假節”等三個級別的節將(注2),而張郃只是“假節”而已(注3),這次司馬懿又下了死命令,他不得不聽。

結果,一代名將張郃,就這樣孤獨的踏上了自己人生的終途,想他這一生戎馬倥傯,爲曹魏江山流血廝殺三十年,最終換來的只是無話可說,無處發泄的委屈。對他而言,這注定是一個無法歸家的冷雨夜,冷雨紛飛,箭雨撲面,暖暖的血淚跟寒雨混成一塊,眼前的色彩,忽然被掩蓋,誰會願意接受這最痛的意外……

這一次,諸葛亮也算是爲弟子馬謖報了仇。更重要的是,張郃此人“識變數,善處營陳,料戰勢地形,無不如計,自諸葛亮皆憚之。”除掉這位曹魏牛人,日後的仗就好打多了。

順便說一下,諸葛亮爲張郃選擇的死亡之地名叫木門谷,位於今天水市秦州區西南80華里牡丹木門村附近。因其東西兩山對峙,狀若天然門戶,故名。此處河谷地勢險要,荊棘遍地,怪石崢嶸,今右側山坡上除了春草萋萋,只孤獨地立着一塊“木門道”石碑,一片荒涼之中,似乎還飄蕩着那個冤屈的靈魂,如泣如訴,長歌當哭。

另外一邊,聽聞張郃戰死,魏明帝也感到相當惋惜,不由長聲嘆道:“蜀未平而郃死,將若之何!”司空陳羣同感悲傷,說道:“郃誠良將,國所依也。”

衛尉辛毗卻道:"陳公,是何言歟!當建安之末,天下不可一日無武皇帝也,及委國祚,而文皇帝受命,黃初之世,亦謂不可無文皇帝也,及委棄天下,而陛下龍興。今國內所少,豈張郃乎?"

陳羣見老前輩辛毗站了出來,立刻慫了,忙道:“亦誠如辛毗言。”

聰明的魏明帝曹叡卻從這番辯論中一下子看出了門道:潁川老士族辛毗竟然不待見他老鄉陳羣,反而更支持司馬懿?看來,這幫士族要變天了,陳羣身爲潁川集團的領袖,又擔任着司空錄尚書事,卻連個司馬懿都制衡不了,實在令人失望。曹叡又想起一年前先帝的老臣吳質曾對自己說“驃騎將軍司馬懿,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陳羣從容之士,非國相之才,處重任而不親事。"(注4)看來這幫老臣大多還是抱了司馬懿的大腿啊(注5),想到這兒,曹叡不由心情複雜,忍不住揶揄陳羣道:“陳公可謂善變矣。”

從這段對話也可以看出,此時雖尚未到兩晉,但士族門閥已然暴起,甚至已經到了可以將張郃這樣鼎鼎大名的寒門宿將抹去而不起波瀾的地步,實在令人髮指(注6)。其實這也是魏晉之際寒門名將的宿命了,比如另一位功勳卓著的曹魏名將鄧艾,除了略有居功自傲的跡象外,實無反叛之情,卻被衆士族構陷迫害,甚至連申訴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半路殺死,其家屬也很慘,“餘子在洛陽者悉誅,徙艾妻子及孫於西域。”而其部寒門將士也受到牽連,他們如此艱險偷渡陰平,建滅蜀之首功奇功,卻被司馬昭以“州郡將督,不與中外軍同”爲藉口剝奪了其應得的封賞。還有伐吳的首功寒門名將王濬也被多次構陷,若不是司馬炎還算寬大,恐怕也他會被士族們聯手害死。就連司馬師的心腹石苞,也因出身低微而屢次被屬下輕侮並誣陷謀反,還險些釀成了第四次淮南之叛(見《晉書 石苞傳》與《晉書 孫楚傳》)。

事實上,司馬氏建立的西晉王朝,之所以建國之初便暮氣沉沉,紛亂不斷,並很快崩潰,正與西晉統治階層的組成有關。司馬代魏,主要的支持力量就是曹魏官僚集團的貴二代貴三代,他們憑藉父祖的功蔭支持司馬氏上位,目的就是要壟斷他們的政治既得利益,爲此他們同其聲類,抱團排斥出身低微、後起的司馬氏集團成員,從而堵塞了統治集團內部的上升渠道,造成了司馬氏集團中結構性的矛盾。這在司馬懿祖孫三代的強勢領導下尚能維持平衡,可一旦帝系孱弱,則各集團的矛盾紛起,這便是西晉乃至整個南朝短促滅亡的最大誘因。

注1:見《晉書 宣帝紀》:“太和四年(公元230年),遷大將軍,加大都督、假黃鉞。”

注2:“使持節”可殺二千石以下文武大員;“持節”則可殺無官位之人與兩千石以下武將;而“假節”權力最小,只能殺干犯軍令之武將。

注3:見《三國志 張郃傳》“太祖在長安,遣使假郃節。”

注4:吳質一生,桀驁不馴,曾折辱董昭,報復崔林,貶低陳羣,羞辱曹真,可以說是個刺頭,卻偏偏討好司馬懿,可見士族之向背。後來吳質因生前肆意妄爲,樹敵頗多,死後被諡爲“醜侯”。其子不服,持續上訪數十年,直到司馬氏掌權後才爲其翻案,諡爲威侯。

注5:士族們大多投靠了司馬懿,除了因爲他能力出衆外,也因爲河內司馬氏人丁興旺,組團出道,勢力遍佈朝野。如司馬懿共八兄弟,號稱“司馬八達”,其中除司馬朗、司馬恂早卒於曹操時期,其餘六人皆在曹魏任高官,封侯爵;而司馬懿又有九子,其弟司馬孚亦有九子,其中大部分都還算優秀。漢晉時期最重視家族,潁川陳氏雖名望高於司馬氏,但人丁稀薄,實在無法與河內司馬氏這個超級男團抗衡。

注6:更悲哀的是,戰後魏明帝還不得不派使者到前線勞軍,併爲戰敗的司馬懿增加封地。見《晉書 宣帝紀》:“天子使使者勞軍,增封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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