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纔是真正的春秋之秦穆公篇(19)

主筆:閒樂生

春秋時期,秦穆公志在稱霸中原,卻屢屢爲晉國所阻,崤之戰,彭衙之戰,更是屢屢敗於晉國之手。其實說老實話,穆公的戰略方針有問題,就像當年蹇叔和百里奚剛到秦國的時候所說的:秦國目前最大的要務,是發展生產,創建和諧社會;要先平定關中,對西戎諸國德撫力征,以並其地,等獨霸西陲之後,然後再待機東渡黃河,與強晉爭奪霸權。可後來事態的發展卻讓穆公漸漸偏離了這個正確的戰略計劃,而深陷到了與晉國的恩恩怨怨之中,白白浪費了幾十年的大好光陰。

不幸中的大幸,崤之戰的慘敗與蹇叔百里奚的去世讓穆公漸漸明白了自己從前犯的“左”傾冒險主義路線戰略失誤,看來,以秦國目前的國力,根本不足以與東面的強大晉國爭霸。中原的市場,註定與他無緣。

既然東進爭霸的戰略決策,已經走進了死衚衕,那麼秦穆公在王官之戰勉強擊敗晉國找回一些顏面後,便決定把自己的戰略重心從東邊轉移到西方市場,那裏有更廣闊的開拓空間。

我們本篇第一節的時候就說過,秦國的創業史,就是一個不斷與西戎少數民族征伐廝殺的歷史。秦國的歷代君主,都在不斷地與這些個彪悍而強大的遊牧民族戰鬥,即使到了穆公繼位的時候,秦國在關中地區所能控制的地域也只有陝甘南部這一片地盤,而陝甘北部及寧夏地區基本都控制在西戎諸部落或諸國的手裏。這些生產落後但民風彪悍的遊牧民族,經常突襲秦的邊地,搶掠糧食、牲畜、子女,給秦人造成很大的苦難,所以秦國想有朝一日將自己的勢力延伸到黃河以東稱霸中原,也需要除去這些心腹之患纔行。

比起北狄、東夷與南蠻,西戎的可怕有過之而無不及,古人曰:“戎者,兵也,兇也。”名字裏就帶着殺氣,更糟糕的是,對於北狄、東夷與南蠻的入侵,華夏諸侯往往是共同應對,而對於西戎,從來都只由秦一國承擔,這樣可怕的壓力,是我們現代人無法想象的。

所以硬拼,肯定是不行的,秦穆公必須講一點策略,否則冒然主動出擊,秦國不但無法稱霸西陲,恐怕還會死的很難看。

在西戎諸部中,最強大的是綿諸(在今甘肅天水市東)國,其王可以說是諸戎的精神領袖,只要能擊敗強大的綿諸,其他小國家就自然會臣服在秦國的腳下。所以穆公如今第一個要對付的人,就是綿諸王。

作爲一代戎王,綿諸王當然也不是個好對付的對手,事實上,早在秦國崤之戰慘敗於晉國的第二年(公元前626年),綿諸王就派出了自己最爲倚仗的大臣由余,出使秦國,以打探秦國的虛實,爲西戎提供情報,看看秦國在新敗之下實力如何,值不值得趁機去幹他一炮!

由余這個人雖然生在綿諸,但其祖先是晉國人,所以他可以說是個戎化了的晉人,不但會說中國話,還飽讀詩書,綿諸那個鄉下地方就屬他文化最高,所以深得綿諸王的信任,因而得以被重用。

當然,秦穆公也很清楚,綿諸王派了這麼個人過來,名爲使臣,其實就是個間諜,要拿他怎麼辦呢?實在叫人費思量。

最終,秦穆公決定帶由余去好好參觀一下秦國堆積如山的財寶糧食和壯麗宏大的宮室建築,以顯示秦國國力,希望能夠嚇退戎人,暫保和平,待秦國緩過氣來再跟他們拼。您或許不知道,秦國的經濟文化水平雖不如中原,但向來有興建大型建築的傳統,是非常變態的基建狂魔,聞名世界的都江堰鄭國渠長城這些就不說了,據考古發現,春秋時代秦都雍城一帶的城郭與墓葬規模就相當驚人。而心理學告訴我們,宏偉的環境,可以憑藉自身的極端規模喚起人們深刻的敬畏和驚奇感;而人爲建造的宏偉建築,則既讓人們感到謙卑,感到自己的渺小,還會增加人們對國家的歸屬感,並喚起人們大範圍合作的情緒,鼓舞人們共同實現超常壯舉與宏偉事業。不僅秦國如此,整個世界的早期歷史都是如此。甚至在一萬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遍佈全球的巨石陣與巨石教堂就已經出現了,它們不僅重塑了人類文明,而且象徵着人類進入複雜社會的起源。

圖:秦都雍城國家祭祀臺遺址

總之,秦穆公將這些向戎使炫耀,那可是相當嘚瑟相當有底氣。

可沒想到,由余見了這些建築與財寶,竟說出一番話來,讓秦穆公目瞪口呆。

由余說:“這些宮室積蓄,如果是讓鬼神營造,那麼就使鬼神勞累了;如果是讓百姓營造的,那麼也使百姓受苦了。觀察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是看百姓是否富足,民心是否安定。這樣的國家才難以戰勝。否則若只是國進民退,勞民傷財,那不過是一時的強大,遲早會被民衆所拋棄。”

秦穆公聽了這話,大驚,沒想到戎狄之中竟有如此人才,完全不被表面的物質繁華所迷惑,而是另闢蹊徑,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人類社會的一些本質。當然,秦穆公身爲一個成熟的政治家,是不會被人隨便忽悠的。即便由余說的在理,但宏偉宮室不可廢,積聚儲備更不能放鬆,因爲它能幫助國家凝聚人心戰勝困難,說到底,這是一個複雜社會的基石。

但是,由余的智慧仍然讓秦穆公相當喫驚,只可惜,這麼好的人才,卻要待在綿諸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實在暴殄天物。現如今秦國沒了百里奚和蹇叔,正是人才青黃不接的時候,如果能得到由余的幫助,對秦國的霸業真是大大地有利。

於是穆公有了挖牆腳的想法,爲此,他尖銳指出了戎狄的致命缺陷,希望由余能夠認清現實,棄暗投明。穆公說:“中原各國藉助禮樂與法度來處理政務,還不時出現禍亂;今戎夷無此,何以爲治,不亦難乎?”

然而,看着秦穆公那副高高在上的文明人嘴臉,由余又冷笑了一聲,語出驚人道:“這不正是你們中原大國發生禍亂的根源所在嗎?自上古聖人黃帝創造了禮樂,並以身作則,親自帶頭貫徹執行,然後才約束百姓,結果也僅得小治。及其後世,爲君者一天比一天驕奢淫逸,禮崩樂壞了,騙不了人了,便只能靠法度來嚇唬人,督責脅迫民衆,民衆困苦到了極點,就會怨恨君上。於是上下交爭而丟失淳樸本性,甚至互相殺伐篡弒。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禮樂法度!太可笑了!而我們戎族呢?在上位者正因爲不懂這些,所以都懷着淳厚的仁德來對待下面的臣民,而臣民們也不懂這些,所以才滿懷忠信來侍奉君上;如此一國之政猶一身之治,上下協調,渾然天成,這不治之治,這纔是真正的聖人之治啊。”

由余的這番話,當然只是他一家之言,未必就是真理。但是,他的話有一個核心價值,那就是制度再好,只要主政者沒有德,那都是假的,那都是空的。你們這些文明人,不要拿着雞毛當令箭,我們戎狄人,不興你這個!收回你的僞裝,真誠一點吧!

看來,由余確實相當有才,他這種“無爲而治”的思想,可以說是後來老莊思想的前身。《漢書 藝文志》中雜家目就收有《由余》三篇,可見由余還是個有著作傳世的思想家哲學家,絕非穆公三言兩語就可以搞定。

而穆公最終還是沒能挖成牆腳,還被擠兌了一番,心裏十分鬱悶(注1),退朝之後就找來秦國公認的聰明人內史廖,向他請教道:“孤聞‘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現在這個由余這麼有才能,寡人十分憂慮,將奈之何?”

聰明人內史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回答道:“戎王生活在蠻荒偏僻的地方,不曾聽過中原文明世界的美妙音樂。您不妨試試送他幾個美麗的歌舞女郎,讓他沉迷享樂,以消磨他的雄心壯志。同時我們可以找藉口將由余使團暫時款留在此,故意讓他們不能如期回國,這樣一來,戎王一定會感到奇怪而懷疑由余,一旦他們君臣之間有了裂痕,我們就可以想辦法讓由余爲我國所用了。而戎王迷上了音樂和美女,就會怠於政事,給我們可趁之機,這就叫作一石二鳥!”

秦穆公心想,還是小廖你會玩兒陰謀詭計,寡人自愧不如,待日後時機成熟秦國東出,也可用此計反間東方列強,則何愁大秦霸業不成?

於是秦穆公想辦法留住由余,並極力籠絡於他,每天與他同席而坐,傳器而食,並趁機向由余打聽戎地的地形和兵力,與此同時,戎王也笑納了秦國送給他的十六名美麗樂女,並且非常喜愛迷戀,白天聽音樂晚上玩女人,整整一年不曾遷徙部落更換草地,結果上行下效,百官盡廢,政馳人散,牛馬半死。這時候,秦國才終於讓由余回到戎地,由余一看,心裏拔涼拔涼的,發現自己曾引以爲豪的戎地淳樸風氣已蕩然無存了,綿諸王與各部貴族就好像變了個人般,全都沉湎於聲色酒宴之中,而且完全不再信任滯秦不歸的由余了。畢竟由余沒有戎人的血統,他們之間,天生就有隔閡,根本經不起挑撥。結果,由余數諫不聽,心灰意冷,他終於認識到,高級文明要對付野蠻人,實在是一種降維打擊;他嘲笑了半天的禮樂法度,鼓吹了半天的醇厚質樸,結果呢,秦穆公只派了十六個樂女,就把一切敲的粉碎。那些曾經多麼淳樸的牧馬人哪,最後卻連這麼一點誘惑都抗拒不了,還談什麼聖人之治,太可笑了。

痛定思痛,由余對自己展開了痛苦的反思。而這時秦穆公乘虛而入,屢次派人祕密邀請由余,由余眼見覆水難收,只好離開戎王,投降了秦國。穆公大喜,立馬升他做了副總理兼平定西戎工作組高級顧問。

此時已是公元前624年,秦國終於在王官之戰挫敗了晉國,萬事俱備,平定西戎的工作終於提上了日程,年邁的穆公感覺秦國的霸業從來沒有跟他如此接近過。一百年太短,只爭朝夕,他已經浪費了太多太多的青春,這個遲來的機會他一定要把握住。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23年,秦軍以由余之計攻打西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綿諸,在酒樽之下活捉了綿諸王。秦穆公乘勝西進,十二個西戎小國先後歸服了秦國。秦國遂闢地千里,國界南至秦嶺,西達狄道(今甘肅臨洮),北至朐衍戎(今寧夏鹽池),東到黃河,幾乎將陝甘寧廣大地區全部納入秦國的控制範圍。我們知道,廣闊疆土是一個大國的基石;從這個方面來說,秦穆公纔是大秦最偉大的奠基人。

事實上,整個春秋戰國,便是諸夏向外擴張而夷狄向外退縮的過程,而其中貢獻最大的,就是秦楚晉(趙)三大霸國。而最終統一天下者,也必從這三大國中競爭產生。

想當年周室東遷,便是戎患所致,所以秦的西拓,也讓周王非常振奮,於是,天子派召公前來祝賀,封秦穆公爲西陲伯主,感謝他爲周室一雪當年之恥,並賜予他金鉦和戰鼓,希望他繼續向戎人進攻,尊王攘夷。秦穆公大喜,遂下令改滋水爲霸水,並在霸水東岸(一說今席王街道附近)築霸城,以彰其霸業。

奮鬥了足足三十六年,終於等到了這個遲來的霸主之位,穆公的心情百感交集,也想起了從前好多人:伯樂,九方皋,公孫枝,百里奚,蹇叔,晉惠公夷吾,晉文公重耳,晉懷公圉,夫人伯姬,愛女辰嬴和文嬴,還有崤之戰中死去的三萬將士,這些愛人親人故人與敵人不是已經去世了,就是身在遙遠在他鄉,他們的身影不斷在他眼前晃動,又不斷的飄逝而去。秦穆公感覺自己這一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於是,走上人生巔峯的秦穆公,再次得意忘形,任意妄爲,做出了他人生最後一個,也是最荒唐的決定,這個決定,最終讓秦國再次一蹶不振,迎來了兩百四十多年的衰微與內亂。河水悠悠,當“霸水”慢慢變成“灞水”,千年之前的霸業早已被河水沖洗的乾乾淨淨。人們在此遊玩時,也幾乎想不起秦穆公,最多能想到灞上(注2)放跑了劉邦的西楚霸王項羽。看來秦穆公的霸業,似乎已隨水飄去,且毫無波瀾了。

注1:當然,由余的話對秦國還是蠻有啓發的。秦人本來相當嚮往中原的詩書禮樂文化,秦穆公還曾與晉國賢臣趙衰對詩對的相當有水平(見晉文公篇),但此後便並不怎麼熱衷於此了。後來秦國統一天下,走的也是法家路線.。注2:因在灞水西高原上得名,即今白鹿原。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