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實習生 文露敏

那本不是什麼真的房子,可一旦“塌”了,“蓋”的人還是會傷心。

剛過去的2020年,被“飯圈”戲稱爲“偶像塌房元年”。剛到來的2021年,已經又塌一片。

塌房”的詞源是一個網絡表情包,圖中,有人看到遠處房子塌了,跑去湊熱鬧,發現塌的是自家房子。這一形象被粉絲羣體借用,描述偶像的人設崩塌。

在娛樂產業的流水線上,偶像是層層包裝過的商品,也是擁有公共影響力的資源。在資本的精準引導下,很多年輕人出於“熱愛”,爲偶像奉獻時間、精力、金錢,辛苦“蓋房”,但這“房”何時倒下,他們永遠決定不了。

夜熬了,錢花了,房子倒了,眼淚流了,一些年輕人也收穫了新的認知。他們嘗試做出改變,換一種生活。

房子塌了

史羽傑接受了一件事——那個激勵她爲事業拼搏的偶像,生活中也不全是事業。

2015年,上高一的史羽傑關注到一檔青少年才藝養成節目,覺得其中一個愛跳舞的男生“很有少年氣”。看到他後來參加選秀綜藝,史羽傑更動心了,“我不是很有上進心的人,所以我欣賞他的野心”。

她成爲“媽媽粉”,這意味着她對偶像有着極高的包容度,“陪着他一路走來,見證他從一個小孩變成了一個享受舞臺的人”。

幾個月前的一天,網絡中流傳出這名男藝人的緋聞。史羽傑怕一個人崩潰,特意等到學校下午上課前,在滿是人的教室裏點開一段視頻。

畫面中,男藝人細心照顧着一個女子,和所有沉浸在戀愛中的情侶無異。

史羽傑第一個念頭是:“他戴的帽子真醜,他難道不知道這會被全國人民看到嗎?”

張粵已經數不清,偶像幾天之內上了多少次微博熱搜。

她曾經把偶像上熱搜這件事當作褒獎——知名度得到認可,商業價值蒸蒸日上,作爲粉絲,她覺得有自己的功勞。以往,熱搜中的那個名字通常會伴隨着清一色的點贊。此時,在小粉絲羣體中頗有話語權的“大粉”就會建議她,帶上熱搜“詞條”發十幾條相關微博,繼續爲心愛的偶像造勢。

直到有一天,那個名字和“道歉”等詞連在一起,點贊被質疑和嘲諷替代,張粵第一次希望,不要在熱搜榜上看到他。

負面消息傳來,“房子”的第一塊“磚頭”鬆動,張粵起初不敢相信。

她此前看到的是,偶像經歷過很多失意,成功來之不易,她以爲“他會像我一樣珍惜,沒有人會不愛惜羽毛”。

但她的偶像隨後發表了道歉聲明,承認“私人事情處理不當”,有“不妥的行爲”。張粵想哭:“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那些事情是他能做出來的。”

張粵曾試着寬慰自己,人總得有社交圈,總得談戀愛,但她眼中偶像的身影已經變得模糊。有朋友來問,她用自嘲的方式岔開話題,兩人一起大笑。但有一天晚上,張粵躺在宿舍牀上,忽然開始落淚。她是一個自我要求嚴格的人,不能接受偶像有“污點”。

對她來說,那是一座用情感、金錢、時間搭建起來的“房子”。然而,她以爲對這房子瞭如指掌,以爲他們“同呼吸共命運”,差點忘記,哪怕是在真實的世界中相處,人和人也無法輕易瞭解對方。

與其他粉絲相比,王騏遭遇“塌房”後反應更激烈一點。從高中起,她喜歡一個男藝人3年多,拒絕聽任何人對該男藝人的負面評價。有一天她正在上課,忽然收到追星小姐妹發來的偶像負面新聞。

此後,網絡中不斷出現這起負面事件的最新傳聞,王騏覺得當事人“很沒事業心”,恨鐵不成鋼的她發了快100條微博罵偶像。“之前我對他的某些行爲也不爽過,只會在微信上和其他人吐槽一下,現在不一樣了,我直接在微博上艾特他本人。”

情緒激動的時候,王騏會寫下“狠話”,再把它們存入草稿箱,不發出去。她手機裏有1萬多張偶像的圖片,是這些年陸續存的,她一張張點開,刪掉了八成。

在微博上搜索“塌房”,可以看到更多“現場”。同爲“房子塌了”的人,沒脫粉的和脫粉的互相罵,再一起罵偶像本人、經紀公司;有人想將購入的“明星周邊”全部扔掉,重新回到“二次元快樂老家”,去喜歡一個動漫“紙片人”;有粉絲還沒走出“失戀”的情緒,強打精神對戰其他偶像粉絲羣體的嘲諷。

“塌房現場”成了網絡狂歡之地,“沸”“爆”等標籤刷新着熱詞的榜單。流量再一次奔騰起來,只有經營“注意力生意”的人真正笑得出來。

早知今日

中國傳媒大學副教授周逵提到偶像產業中的一個悖論,“偶像既是一個自然人,也是一個法人,我們稱之爲‘人形IP’”,當以一種產品化的標準來要求一個鮮活的、具體的人,就一定會出現衝突。

直播、真人秀、社交網絡……無數聚光燈追逐着“全天候”偶像,使他們文藝作品的受關注程度顯著低於個人形象。

在現實的商業環境下,無論是“人形IP”的完美性,還是人本身的瑕疵性,都能被用來製造噱頭和流量。

某網友曾寫道,很早之前就從一些細節中看出偶像有傲氣,不在乎粉絲,“其他人都不重要,就他最重要”。

王騏也覺得偶像“塌房”有跡可循。當時,偶像換了新的經紀團隊,在社交網站發佈“個人狀態”。王騏感覺“他挺有壓力的,到了叛逆期那種”。但她無從得知,這些情況背後有着什麼樣的邏輯。

周逵覺得,“房子”是一個帶有中國特色的象徵物,代表着粉絲爲偶像投入的數據勞動和情感。當“房子”傾塌時,粉絲“一磚一瓦都是我搭的,你憑什麼背叛我”的心態,再正常不過。

在內地娛樂圈中,造星產業的前端——選秀節目已經非常發達,源源不斷地輸出着新面孔。但這些面孔能存在多久、光鮮多久,很難預測。

即使自詡從來沒追過星的劉思宇,也在觀看一檔知名的選秀節目時“被他的才藝俘獲了”。

劉思宇回想,自己那麼“上頭”,是因爲這檔節目的賽制設置讓她產生了共鳴。那是2019年,她大學畢業不到一年,馬上回憶起並不久遠的宿舍生活:“大通鋪、拉練,熱血沸騰。”

這一類精心設計、精準投放的綜藝節目極易拉近與年輕人的距離。看着參賽選手準備表演時“刷大夜”,劉思宇就想到大學時熬夜準備考試的自己。那段時間,她工作不順利,情緒低落,覺得節目提供了“自我逃避的港灣”。

劉思宇加入了“打榜”和投票活動,支持自己的偶像。下班後,她會去找粉絲組織領帳號投票。這些賬號10個一組,她最多時一次領了3組,機械地重複着登陸、驗證、投票,忙到很晚。

有人給她們起了一個悲情的名字,“數據女工”。

幾乎每一個“飯圈女孩”都有當“數據女工”的經歷。2019年的一篇媒體報道將“數據女工”概括爲“給愛豆(明星)在數據上做過支持的粉絲”。他們組織嚴密,分工明確,有“數據組”“控評組”“打投組”。他們中大部分人堅定地相信,只要把數據做好看,就能爲喜歡的藝人爭取更多資源。

“我是心甘情願的。”有人質疑他們被利用時,他們大多這樣回覆。

最多的時候,史羽傑同時擁有7個微博小號,不停切換,只爲給偶像的微博增加更多“轉贊評”。她的投入延伸到線下,包括在偶像活動的場館外發放宣傳頁,擺放易拉寶,拍“應援”視頻,分發燈牌等——甚至根本見不到偶像本人。

被問及追星的花銷時,她說“不敢算,一定是個非常恐怖的數字”。

偶像“塌房”,有時並不意味着,這條“產品線”徹底關閉。隨後而來的聲明、致歉等,會再吸引一波注意力。

史羽傑就一直在刷微博,像成癮一樣,一看到熱搜有偶像的負面詞條就會點擊。後來,她刷到了一條視頻。看着那個“有野心”的人對着粉絲鞠躬,憤怒忽然消失了,只覺得特別難過。她想起自己狀態不好的時候,“是他陪我走過來的,我每天入睡前,想到明天他會出新的物料,就想讓明天快點到來”。

劉思宇讀大學時加入過學校的心理社團,回過頭想想,她覺得那個追星的自己“十分不理性”。

在關注度較高時,藝人會接大量廣告代言。那些產品定價對劉思宇來說“有些貴”,她也明確知道,偶像的“代言期”不長,粉絲是商家想收割的“韭菜”,但看到一同追星的“富婆”曬訂單,帶節奏,她腦子一熱就買回一支口紅。“簡直是死亡芭比粉”,她再沒塗過。

不理性的消費卻在繼續。“他代言的產品我幾乎都買過,怎麼說呢,買這些東西絕不是我喜歡或者我適合,完全是因爲他代言。”

2019年10月,劉思宇有過一個線下追星的機會。那場活動,偶像所在的團體只會表演一首歌。劉思宇找黃牛買票,和單位請假,手機交給節目組,在場外等了差不多5個小時。從場館出來,她還定下了看演唱會的目標,連看了兩場。有一次,她早上飛去重慶,當天看完演唱會,晚上飛回北京。

去年,張粵的偶像參加一檔競技節目。張粵沒法去現場,就在冠名商發起的活動裏每天組隊、投票,想讓偶像排名更高,更多地拿到節目中的露臉機會。除此之外,張粵還花了500多元參加了後援會的集資項目。

她自詡很節儉,會經常查看團購軟件,尋找“95元代100元”的優惠券,“但爲了他花錢,眼睛都沒眨”。

張粵發動過高中同學給偶像投票,遭遇“塌房”後,她有一種“裸奔”的感覺。

傷痕修復

在追星女孩活躍的豆瓣社區,李爾建了一個小組,叫“塌房人救助中心”。她也經歷過“塌房”,就和朋友成立網絡小組,抱團取暖。

這個創建於2020年11月1日的小組,現在已經有1077個組員。“沒什麼人發帖,畢竟不是天天‘塌房’,但也總是有新人加入。”在組裏,有一條帖子,跟帖120多樓,用來記錄“塌房”後偶像的回應時間。有人發帖,說“‘塌房’已經有點影響我的心理狀態了”;有人笑稱自己“不長記性,蒙着眼睛裝作不知道”;有人質疑自己“粉一個塌一個,怎麼會塌得一個人都不剩呢”。

面對已經後悔的人,李爾卻還是鼓勵他們:“下一個(偶像)會更好。”

故事的開頭都很完美。

張粵已經決定不再追星了,但她沒有忘記發生過的一切。

去年5月,張粵讀研究生一年級,在網頁上點開了一個視頻。那是一檔全民選秀節目的最後一期,業內術語叫“成團夜”,屏幕上的男藝人“劍眉星目,笑容燦爛,簡直是晃眼的程度”。

就像被櫥窗裏精美的商品吸引,張粵“走不動了”。接下來,她找到和他有關的所有綜藝,認真“複習”。

看上去,真人秀節目可以滿足她“全方位”瞭解這個陌生人的訴求。張粵捏着鼠標,點着左鍵,一幀一幀定格畫面,觀察他在節目中的表現。“他能一口氣喫下好多小籠包”“他會下意識照顧隊友,對粉絲很有禮貌”“他幽默、善良還聰明”——節目源源不斷地輸出着男藝人的優點,張粵越來越喜歡他。

“我都沒那樣發掘過我男朋友的優點,真的。”張粵寫了幾百字的觀後感,在微博發佈,配上節目視頻截圖和話題,圈上偶像本人的ID,“做其他事情的時候可能都沒那麼用心”。

劉思宇曾以一個姐姐的姿態,爲偶像保駕護航。有一次,得知偶像要去錄一檔節目,她開始擔心,“主持人都是圈裏的大前輩,我們是剛出道的小愛豆,他會不會表現不好”。

節目的呈現是完美的,她長出了一口氣,加深了“沒有喜歡錯人”的想法。但當偶像被曝出緋聞甚至更多私生活細節,劉思宇的信念動搖了。

那是2020年底,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一年沒追過現場的劉思宇本打算再赴重慶,去當初看演唱會的地方“重遊巡禮”。偶像所在的團體忽然備受爭議,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啓程。“雖然已經被這個團一點一點傷透了心,但還是無法完全放下,畢竟曾經有過很多快樂和慰藉。”

到達重慶的第二天早上,她打開微博,發現團裏的另一個人也“塌房”了,“曾經以爲的‘團魂’原來是‘泡沫’”,是廣告裏的一句口號,劉思宇的心理防線也垮了。

她回到了不追星的狀態,表示不會再追選秀綜藝節目。“這就相當於把美好的事情在你面前打碎,開頭多好,後面就多難受。”她不想再經歷一次。

劉思宇曾經思考過粉絲和偶像之間的關係:“他的夢想實現了,他背後的資本歡呼了,我的呢?”她決定在現實世界中,把時間和精力都用來爲自己的事業打拼、奮鬥。

張粵也不再追星了。

她起牀後第一件事不再是切換微博賬號、打開超話簽到、賺積分打榜——以前有一次,因爲實習太忙忘記簽到,她在幾秒內就決定花100多元錢拿一張補籤卡。

偶爾,她還是會習慣性地看看那座塌過的房子,但不再評論、轉發、花錢。她懶得清理從前互相關注的偶像粉絲,看着那些“大粉”每天還在忙碌,還在帶動“小粉”繼續投入,張粵一點加入的熱情也沒有了。

但史羽傑認識的一些“大粉”沒有脫粉。她覺得,或許有人付出更多,收穫更多。又或許,有些人只是這條巨大產線對接市場的一名推銷員。

“網絡上的東西都不保險。”張粵自嘲道。曾有人寫過:“明星的榮辱不再與自己有關,那些曾經合作或者敵對過的人也都消失在芸芸衆生中,連對方的名字都無從知曉。”

不再擔心另一個人的事業、健康、心情——張粵自由了。

(應採訪對象要求,張粵、史羽傑、李爾、劉思宇、王騏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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