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電競博彩幕後調查:“賭狗”瘋狂,砸錢如流水

來源:刺蝟公社

電競博彩,歸根結底是一場關於人性的騙局。

4月10日,FPX電子競技俱樂部LPL分部將迎來春季賽季後賽的半決賽。

在此之前,大多數玩家並不看好FPX俱樂部此次的季後賽征程,一部分原因在於俱樂部打野位置選手的頻繁更替。

1月20日,曾幫助隊伍取得英雄聯盟S9總冠軍並斬獲FMVP的打野選手高天亮(ID:FPX.Tian)發文稱因身體原因暫別賽場,1月22日FPX宣佈簽下原Estar Young打野選手周楊博(ID:FPX.Bo)並於1月23日首發出場。

僅僅一個月後的2月22日,剛剛幫助隊伍取得五連勝並坐穩首發位置的周楊博被曝在LDL期間牽涉進假賽事件,接受官方調查。

在調查聲明中聯盟宣佈對此事“嚴肅對待”,並將“堅決保障賽事的公正性和電競生態的健康發展”。諷刺的是,在隨後的幾個比賽日中,以電競博彩網址作爲頭像和ID的用戶長期佔據了各大直播平臺LPL官方直播間打賞榜的前三名,其中一場比賽的主隊正是處於輿論中心的FPX。

這場博彩事件的影響還在繼續,刺蝟公社圍繞電競博彩主題進行了一番調查。

電競博彩:野蠻生長,無孔不入

2020年末,債務纏身的小智終於下定決心,刪掉了手機裏的博彩軟件,離開了電競博彩這個深淵。

“這幾年可以說是我人生最荒廢的幾年,回想這幾年除了博彩知識,個人沒有任何提升,還錯過了一次職業晉升的機會。”前電競博彩用戶小智說。

博彩與傳統體育的深度綁定在相關圈子內早已是人盡皆知。早在2007年歐洲著名博彩網站BWIN就以每賽季1700萬歐元的價格拿下了歐洲豪門足球隊皇家馬德里的球衣廣告合約。而電子競技作爲新生的體育項目,憑藉自身迅猛發展,近年來在博彩行業中的熱度頗有後來居上之勢頭。

“我最早是玩NBA,後來才玩LPL,疫情之後就只玩電競了。”一位接觸電競博彩的受訪者告訴刺蝟公社。

根據英國安全賭博諮詢委員會的調查統計,在2019年3月至2020年3月這一年之間,英國電競博彩行業收入增長了30倍,緊接着在2020年3月到6月,該行業收入規模又增長了1倍。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疫情之下傳統體育遇冷,比賽停擺,只有線上的電子競技比賽仍正常進行;另一方面則與電子競技內容消費的相關人羣有關。

據中國產業網數據顯示,2020年,僅在中國大陸,電子競技用戶人數已達到4.3億。熱門賽事,如2019年英雄聯盟S9總決賽,觀衆總人數接近一億,觀衆峯值達4400萬。對比傳統體育項目,2019年溫網決賽觀衆人數僅爲900萬,觀看人數比接近10:1。

另外據統計,電競用戶的平均年齡爲26歲,規模龐大、消費能力強的電競人羣,成爲博彩公司爭相挖掘的富礦。

電競博彩的巨大利益催生了“假賽”和“外圍”等行爲,博彩公司通過買通選手、教練等方式操縱比賽結果。國內電競假賽醜聞要追溯到2015年,貼吧爆料DOTA2戰隊VGP的兩名選手在外圍網站實名下注,被官方認定爲“消極比賽”。

而電競假賽在國內第一次“出圈”是在2019年6月,LGD戰隊打野Condi被官方查實存在假賽行爲,同時LDL也有數人被查實假賽,幾人被處以不同程度的禁賽。此後在國內英雄聯盟職業賽事中,假賽事件平均每三個月就會出現一次,相關話題也頻頻衝上熱搜。

“中國足球走過的路,中國電競還要再走一遍。”在一條處罰違規選手的公告下面,有網友評論道。

在社交媒體上被玩家們津津樂道的選手涉嫌假賽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及背後的莊家信息,不論真假,都只是電競博彩的冰山一角,背後隱藏着一個龐大而無孔不入的產業鏈。

小智提到,最開始是在一款叫做“掌上英雄聯盟”的App上接觸到電競博彩信息的。

“大概是2016-17年,裏邊有論壇類的,有人發廣告,然後就接觸上了”,小智說。

刺蝟公社下載註冊後發現,該App確實存在論壇版塊,但刷新了近百條熱門內容,評論區只出現一個博彩相關網址,經舉報後該評論迅速被刪除。

但在其他社交媒體平臺,情況則不容樂觀。

刺蝟公社嘗試在某社交媒體平臺以“電競博彩”爲關鍵詞進行搜索,共有數十條相關結果,其中多半爲相關媒體報道。一直劃到綜合排序的第十二條,這一發佈於2020年5月29日的動態含有博彩App相關信息,刺蝟公社嘗試點擊後發現,其中的下載鏈接目前仍有效。

同時,關鍵詞“電競博彩”在該平臺擁有一個超話,超話下有四條動態均包含同一款博彩App的下載鏈接。

通過搜索,刺蝟公社發現,“電競博彩”相關關鍵詞的曝光度相對較低。相比之下,熱門賽事、熱門戰隊等關注度較高的動態評論區,則成爲了博彩廣告的重災區。

知名電子競技俱樂部IG在社交媒體平臺微博擁有990萬粉絲,FPX俱樂部擁有580萬粉絲,兩支隊伍相關信息也是熱搜榜的常客。

尤其是比賽日當天,戰隊會發布數條微博實時同步對戰信息,粉絲會在評論區分析比賽、支持選手。評論區經常會出現博彩網址,數百條評論中,博彩相關評論往往發佈幾分鐘就會被頂上熱門。

點開相關賬號,幾乎全部是很久沒有人使用過的“殭屍號”,各種“灰產”和“羊毛黨”成了電競博彩獲取流量的推手。

“現在很多網絡兼職,都是幫博彩宣傳的,出租微信號、幫微信解封、快手抖音刷評論之類的。以前NBA的抖音官方賬號下面評論到處都是博彩廣告,現在找不到了。”小智說。

電競博彩也搞“KOL”和“直播帶貨”?

電競博彩行業的發展和迭代速度遠比大衆想象的更快。KOL、私域流量、直播帶貨等等在近兩年走入大衆視野的新興商業模式,博彩公司都在快速跟進。

“有個主播叫饒乙己和毒毒的,做這個很久了。我知道的時候是20年春節左右,已經算末期了,最近不知道做不做了。”饒乙己和毒毒不定時在某直播平臺解說英雄聯盟等遊戲的不知名聯賽,一般是半夜到凌晨時候的歐美賽區比賽。

“這個時間查的不嚴。”小智說。

根據小智的描述,直播平臺上的博彩主播會在解說時分析比賽走向,分析對了就會在直播間亮出粉絲羣的ID和暗號,提示觀衆加羣。

對於偶然路過的直播用戶來說,直播間短暫出現粉絲羣ID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平臺也並不在意這種事。可對於“賭狗”來說,這就是一道跟主播下單的暗門。

這種粉絲羣一般會分爲內羣和外羣,內羣有一定門檻,需要跟主播下單到一定額度才能進入;外羣相對冷清,但人數較多,羣主和管理員會發布一些比賽盤口開盤的情況。

“這種直播間有很多。很多國外不知名的電競聯賽直播間都有博彩性質,有平臺的代理,也有博彩公司的人。”小智解釋說。

這樣一場直播從開播到結束,累計觀看經常能超過十萬,外羣裏一天會多出幾十個人。在第二天直播前,還沒有跟主播在平臺下單的成員會被清出外羣。

根據小智的描述,在圈內知名的一個博彩平臺在國內的市場就是用這種方式做起來的,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主播的身影,比如前LPL官方解說昊愷和致幻。

在博彩的滲透下,很多合法的遊戲主播也成爲了犧牲品。

2021年2月17日,DOTA2主播Zard在微博實名舉報稱,直播時每局遊戲十名玩家,其他九個人的遊戲ID都是博彩網站。這些玩家與主播同時匹配遊戲,直播間就成了博彩網站的廣告位。

平臺方對此也頗爲頭疼,用於遮擋同對局玩家ID的直播間裝修一度成爲大主播的標配,只要漏出廣告ID被平臺發現,直播間就會被封。

除了這種“直播帶貨”,博彩公司還在社交媒體上批量生產自己的KOL。類似一些股市大V,博彩公司的KOL每隔幾分鐘會發一些預測,曬出自己的注單。“他中了,有一部分人說他牛,沒中的話會有人黑他,不管中沒中都帶動了這羣人去玩。”

不論是“帶貨”的主播,還是社交媒體發佈預測的“KOL”,通過這些途徑而來的流量最終都會流向一個個粉絲羣,再轉變成平臺的注單。每個注單莊家拿大頭,主播則能分到30%-55%不等的分成。

根據獲取到的一份某博彩平臺代理合營計劃書,代理獲取的佣金多少與“純盈利”和“活躍人數”有關,只有當月下注達到1000元或充值500才能算作“活躍”。這就解釋了內羣和外羣設置門檻的原因。

而“純盈利”則指博彩玩家通過代理下單輸掉的錢。一般羣裏會有很多“托兒”,會曬自己贏了的注單,進羣的玩家開始可能會贏錢,但最後無一例外都會輸光。“我們一個羣裏有二十幾個人,只有兩個贏錢,最後也都輸光了。”小智說。

沒有“殺豬盤”,因爲不需要

“前前後後輸了20萬吧。”被問及賭債問題,小智平靜地說。

20萬對於小智來說不是個小數目,但“賭狗”們陷入博彩泥潭後,對錢的概念會模糊。

“很多人都是從體彩、NBA開始的,最初是賭輸贏,但是那個太慢了,之後買比分,再後來看到什麼玩什麼。”小智回憶道,“流水做大了以後,幾十上百塊已經沒感覺了。”

網絡博彩跟體彩最大的不同就是,你可以在比賽開始之後隨時去買,只是賠率會隨時更新,這和直播平臺種豆競猜的邏輯差不多,但刺激性更強。

比如王者榮耀的比賽,比分到了10:0,在博彩平臺上優勢一方的實時賠率可能只有0.1,投10000塊進去贏的話賺1000塊,但輸了的話10000塊就全沒了,十次比賽有一次被翻盤,就血本無歸。這時候看到自己流水到10萬了,很多人容易“上頭”,想玩把大的賺回來。

這些自稱“賭狗”的人有自己的小圈子,也有相應獲取信息的渠道。博彩平臺上電競比賽的盤口24小時不停地運轉,不斷有新人進入這個圈子。每次開盤的時候,贏的人會在羣裏炫耀,輸光的人會去私聊熟悉的“賭狗”朋友借錢喫飯,但一有錢了還會回來。

這樣的環境很容易形成信息繭房,一面是讓人眼花繚亂的比賽盤口,另一邊是KOL們幾分鐘一條的分析預測和羣裏不斷彈出的贏錢消息,很容易讓人陷入其中。

“真正容易上頭的時候就是有債務的時候,那時候明知道輸多贏少,但是解決不了眼前的問題,只能去碰運氣,甚至相信一些玄學。”小智說。

很多人喜歡賭是因爲那種心跳加速的刺激感,勝負很好猜中,隨着下注金額不斷上漲,投入越來越多,輸掉的也越來越多,最後試圖一次性回本時,噩夢開始了。

這種套路很像臭名昭著的詐騙方式“殺豬盤”,騙子在婚戀網站上尋找下手對象,用精心編制的劇本騙取對方信任,進而詐取錢財。但小智表示電競博彩幾乎沒有殺豬盤,因爲不需要。

小智認識一位叫十三的90後朋友,跟他一樣通過論壇進羣。

十三家裏有些資產,出手闊綽,每單金額都在幾萬上下,接連下了十幾單,贏了一百萬左右,在羣裏炫耀,吸引了一些“小弟”。其中,有個叫達叔的人和十三聊得來,十三給達叔十幾萬讓他幫忙買,全輸光了。

“我們提醒過他別這麼容易相信別人,他不聽。”小智說。

後來十三發現達叔的資料都是假的,就和他吵了起來。站出來幫十三說話的小弟無一例外都被踢出了羣。之後十三下注基本沒贏過,贏到的一百萬和借來的錢都搭進去了。

“開始這個人看起來是真實存在的,等你都輸光了,才發現他是託。”小智說。

行業毒瘤,爲何屢禁不止?

有競技的地方就有博彩。電競博彩氾濫,絕不僅僅只是浮出水面的假賽、外圍,以及各種平臺的違規內容那麼簡單,其背後隱藏着各方資本的對壘,以及監管部門和博彩公司的博弈。

資本層面的實力差異顯而易見。根據英國安全賭博諮詢委員會估算,2020年,全球電競博彩行業的收入達到150億美元。與此相對應的是,市場分析公司Newzoo估測2020年全球電競市場創造了9.503億美元的營收。

從2017年開始,Newzoo特別提出,在統計電競產業收入時將不計入電競博彩收入,因爲“電競博彩的價值可能已經超過了電競經濟本身。”在國內,LPL、KPL等高水準聯賽,教練、選手薪酬高,比賽獲勝不僅有獎金,還有榮譽傍身;而各種低級別聯賽和不知名項目的職業賽場,就成了假賽和外圍的溫牀。

而從監管層面,監管部門和相關企業與暗處的博彩公司曾數次交鋒。

早在2015年4月,財政部、公安部等八部門聯合發佈公告,叫停了互聯網銷售彩票的行爲,網絡博彩轉入地下。在企業方面,微博曾發佈消息稱2019年下半年,站方共清理賭博信息640餘萬條,關閉涉及賭博違法賬號300餘萬個;2021年4月8日,QQ安全中心發佈公告稱,一季度針對網絡賭博等違規行爲,團隊共計處置500餘萬惡意違規賬號。

電競博彩的運作模式離不開平臺建設與傳播,明暗雙方博弈的焦點就在於查禁平臺與控制傳播兩方面。刺蝟公社就電競博彩管控困境問題諮詢了相關人士。

一位法律界人士向刺蝟公社表示,許多博彩平臺公司註冊地在海外,包括東南亞、歐美等博彩合法的國家和地區,行政機關只能進行行政處罰,對平臺域名予以取締。但是博彩公司會註冊多個域名以及備用服務器來規避處罰,今天關停的一個阿根廷平臺,明天會套上墨西哥的馬甲繼續開張。

在博彩信息傳播的方面,一位互聯網公司員工表示,主流內容平臺每天發帖量巨大,採取“先發後審”的方式,違規內容被刪除時可能已經有相當高的熱度。

同時,不同公司的技術實力不同,算法的智能程度也不一樣,有些公司審覈算法智能一些,違規內容通過率就低一些,但總會有漏網之魚。博彩公司在高昂利潤下,也有足夠的資本通過灰產與算法相抗衡。

這些博彩信息通常會讓年輕人“上鉤”。

根據英國安全賭博諮詢委員會統計數據顯示,在2019年,英國有17%的電競賭博參與者年齡在18歲至24歲之間。近兩年,英國參與電競賭博的11歲至16歲未成年人數量翻了兩倍,達到了5萬多人。國內的情況也不容樂觀。

小智也向刺蝟公社提到,他接觸到的電競博彩用戶,多半是在校學生或者剛畢業的單身青年,很多已經欠下了網貸。

藉着互聯網的東風,博彩平臺把一切經過商業驗證過的人性弱點糅進一塊小小的屏幕上,披着概率的外衣,讓人慾罷不能。小智說,只要陷進去,就會忍不住上頭。

被問及這種“忍不住的原因”時,小智表示:“可能是跟朋友吹噓自己分析(賭博結果)的準確(度),可能是現實中挫敗想在這找回(成功)的虛榮心,可能是喜歡這種恐怖片一樣的刺激,也可能孤獨寂寞沒事做有錢燒的,還有的僅僅是因爲晚飯喝了一瓶啤酒,但歸根結底是人性和慾望。”

小智說,戒掉之後他就刪掉了羣裏朋友的好友,再沒聯繫過,他怕和他們說一句話都會再次滑向那個深淵。訪談的結尾,小智去看了一眼十三的社交媒體主頁,他還在更新內容。“知道他還活着就放心了。”

注:文中小智和十三爲化名。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