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震動,最後它攀登世界最高的建築物恩派亞高樓(即帝國大廈),一面緊握着所迷戀的女主角,一面與一隊飛機格鬥着。著作這故事的是已故英國探險小說家愛格華雷斯……至於這張‘猿王’影片,是費了兩年的攝影場復攝時間與工作,乃能公映於世呢。”這是《良友》雜誌1933年第78期對電影《金剛》的介紹,可能是來自中文媒體最早的報道。

《金剛》在美國公映於1933年3月7日,雜誌出版於6月30日,在當時算比較及時,作者甚至知道原著者愛格華雷斯(今通譯埃德加·華萊士,1875-1932年)“已故”。

同年10月,該片在上海公映。《時報》以“駭人聽聞-消息:猩猩王鬧到上海”爲題,廣告稱:“因仰慕東方巴黎——上海的摩登和繁華,猩猩王決意來光臨一趟……鬧到如何程度,那非我所知了。”

據魯迅日記,魯迅先生曾請內山書店的日本友人看《金剛》。魯迅看過40多部“獸片”,佔全部觀影記錄的1/3。在當時,探險、博物、地理發現類電影均稱“獸片”。

看《金剛》前10多天,魯迅剛看完《人猿泰山》第二部(當時譯爲《泰山情侶》),評價甚高,對《金剛》卻未予評價。在當時,中文媒體提到《金剛》,多屬科普向,極少討論內涵。幾乎無人想到,金剛這個大IP將傳之久遠,其背後蘊含的接受學原理,更被忽略。

東西方對怪獸的理解不同

在東方文化中,怪獸世界與人類世界平行,較少相害。偶爾傷人,也是爲了覓食、練功、復仇等,只及個體,非大規模殺傷武器。

相比之下,古希臘爲代表的西方文化因對外不斷殖民,開啓了“四方皆怪獸,見一個殺一個”的模式。比如《奧德賽》中,英雄奧德修斯先後幹掉獨眼巨人、女妖塞壬、九頭蛇等。其中塞壬歌聲動聽,聞者必自戕,奧德修斯用蠟封住手下耳朵,將自己捆在桅杆上,既享受了音樂,又平安渡險。這種用小聰明調戲怪獸,“賺便宜沒夠”的精神,後來得到基督教的加持。

基督教認爲靈魂高於一切,上帝統治人,人統治萬物,將一切自然崇拜均視爲魔鬼的誘惑。在提升理性精神的同時,強化了對自然的恐懼。

以龍爲例。

據學者施愛東在《中國龍的發明》中鉤沉,龍本是神仙的坐騎,相當於富豪們開的寶馬、賓利之類,它可以幫凡人成仙。明代起,龍被皇家壟斷,成爲權力象徵。龍的樣子雖兇,但承行雲布雨之責,每天也要打卡上班,惡龍只是極少數。

中國龍的形象隨瓷器傳入西亞,爲使其看上去更威猛,西亞人給它畫上了翅膀,將龍口改造成火焰噴射器。當時西亞與歐洲持續戰爭,所以歐洲人一看到龍,立刻將其封爲惡魔,中世紀騎士小說中,往往以勇士宰龍爲結。

見怪獸便生懼,就想徹底消滅它,這是西方怪獸戲不變的套路。《金剛》還沒誕生,其命運便已確定。

 金剛本是減壓神器

1925年,《遺失的世界》(柯南·道爾原著,被視爲最早的怪獸片)引起轟動,猩猩、恐龍、巨蜥等相繼登場,恐龍還大鬧了倫敦。可《金剛》問世,便搶盡所有怪獸風頭,因它正趕上1929年至1933年的大蕭條。

大蕭條給美國造成巨大沖擊,1300萬人完全失業,500萬人半失業。據統計,當時康涅狄格州100家工廠的工人,週薪只有6毛錢。《時代週刊》哀嘆:“美國工人的工資已經壓低到中國苦力的水平了。”人們急需一個通道,發泄對現代文明的不滿,讓來自亞洲叢林(骷髏島)的猩猩王橫掃紐約,堪稱減壓神器。

《金剛》是怪獸片的里程碑。

首先,它打破“以故事爲中心”“以人物爲中心”的傳統講述方式,而是“以場景爲中心”。影片從一個場景跨到另一個場景,極少邏輯關聯,也非劇情需要,只爲吸引觀衆眼球,所以越來越驚險,越來越壯觀。金剛最終被逼到帝國大廈之巔,與飛機肉搏,象徵着原始力量與現代文明的大決戰。金剛雖敗,其反抗精神卻成永恆。

其次,加入愛情戲,意外擊中觀衆們的心。喜愛金剛,源於人類內心深處的孤獨感,金剛契合了凡人的自我期許——外表堅強,內心卻渴望被理解。這份悲涼,只有來自美女的愛才能撫慰。後來人們意識到,該人設有悖倫常,遂改成金剛愛小孩、小孩愛金剛。

《金剛》被美國電影學院評爲史上百部最偉大電影之一(排名第43位),因二戰爆發,好萊塢轉向塑造戰鬥英雄,怪獸片陷入低谷。

模仿猩猩 卻拍成恐龍

1954年,日本推出首部原創怪獸片——《哥斯拉》。

哥斯拉一詞由日語中的“大猩猩”與“鯨魚”合併而成,本是模仿美國的“二金剛”,卻以恐龍形象面世。學者楊笑在《恐龍、核與戰後亞太政治的幽靈:以兩部〈哥斯拉〉電影爲例》中指出:猩猩變恐龍,與原作者香山滋的恐龍情結相關。

香山滋是日本“戰後偵探小說五雄”之一,少年時便對恐龍着迷,自學了地質學和古生物學,但日本地域狹小,化石資源匱乏。上世紀前半期,中國東北出現恐龍化石出土熱,引起香山滋關注。在臺本中,主角芹澤大助和他的老師山根恭平都被設定爲僞“北大”教授,日本戰敗後,喪失了研究恐龍的機會。哥斯拉一出現,山根恭平異常興奮,因爲“這是隻有在日本出現的貴重資料”。

自日本被美軍佔領後,香山滋頗有失落感。在《哥斯拉》中,充滿政治隱喻和現實批判。

比如《哥斯拉》設定爲氫彈試驗喚醒了海底的太古巨獸。暗指1954年3月1日,美國在比基尼島進行氫彈試驗,因計算錯誤,給距爆點200公里的日本第五福龍丸造成傷害,船上漁民頭髮脫落、頭皮烤焦、耳廓融化,引起日本輿論大譁,希望終止在太平洋地區核試驗,但美國政府只是賠償200萬美元了事。

所以,影片最後特意給山根恭平留了一句臺詞:哥斯拉不會僅有這一隻,核試驗不停,它還會來。

 拐彎抹角在批評

在《哥斯拉》中,類似“彩蛋”頗多。

哥斯拉兩次登陸東京,且第一次是從品川上岸,當年強迫日本開國的“黑船來航”中,美國佩裏將軍走的就是這一路線。

哥斯拉攻擊日本的時間是8月13日,暗示當年日本天皇發佈《終戰詔書》的時間(8月15日)。

《哥斯拉》公映於11月3日,是明治天皇的生日。

哥斯拉登陸時,逃命的人們哀嘆:“好不容易在長崎撿了條命,可是……”這句臺詞上映時被剪去。

當時日本電影須經盟軍佔領軍司令部審查,方能發佈。長崎原爆後,日本的電視臺曾拍長紀錄片,被盟軍收繳。“第五福龍丸事件”後,人們盛傳,正因紀錄片被忽視,才造成氫彈試驗中的計算錯誤(其實關係不大)。1952年8月,原爆紀錄片發佈,此前許多日本人對原子彈無直觀認識,紀錄片在日本掀起反核風潮。《哥斯拉》的這句臺詞,含義深遠。

此外,哥斯拉第二次登陸時,母親抱着三個孩子,絕望地說:“就要見到爸爸,馬上就要一家團圓了……”也寄寓了不滿。

初代哥斯拉和金剛一樣,均屬惡獸,最終被人類完虐,卻呈現出日本人對怪獸的不同理解。在東方語境中,怪獸傷人,不能只怨怪獸,人類亦應反省。在片中,芹澤大助認爲,哥斯拉“是爲了保持自然力量的平衡”,山根恭平則反對殺死哥斯拉。

最終,芹澤大助用他發明的水中氧破壞劑殺死哥斯拉,卻稱爲戰勝強敵,發明了更危險的東西,表達出對“以力勝”的不滿。

 哥斯拉成了好怪獸

上世紀50年代末,日本經濟騰飛,到1968年,日本經濟躍居全球第二。推漲了消費主義,哥斯拉不再是批評的工具,變成娛樂品,也開始“以場景爲中心”。

1963年,《哥斯拉》第三部《哥斯拉大戰金剛》面世,劇情已與人類命運無關,而是製藥大亨爲滿足好奇心,組織東西方怪獸之王PK。正上演的最新版《哥斯拉大戰金剛》中,致敬了該片——片中幾架飛機用掛網吊起金剛,在舊版中,也有類似橋段,即把金剛綁在氣球上,空投到富士山頂,和哥斯拉決戰。

爲不得罪美國人,舊版《哥斯拉大戰金剛》讓雙方各勝一局,打成平手。但從場面看,哥斯拉明顯技高一籌。片中加入大量摔角鏡頭,模仿摔角巨星力道山。他屢次戰勝白人,被視爲“民族英雄”,其實力道山是韓裔。有日本學者主張,戰後首次經濟高潮應稱爲“力道山景氣”。

身負民族榮辱,哥斯拉性格突變,由殘忍轉向呆萌——力量強大,但頭腦簡單,不惹美國佔領軍不快。

隨着哥斯拉的特效總監圓谷英二轉向電視劇《奧特曼》,怪獸片熱度躥升。1968年至1975年,哥斯拉幾乎每年一部,多以“哥斯拉大戰××”爲題,到1975年《機械哥斯拉的逆襲》,哥斯拉已成保護人類的好怪獸。

上世紀70年代,“石油危機”衝擊日本經濟,《哥斯拉》也錢緊,特效越拍越糙,加上題材狹窄,只好退出市場。直到1998年,美國導演羅蘭·艾默裏奇再拍美版《哥斯拉》,但日本不承認該片與哥斯拉有關。

金剛的骨頭撐不住

哥斯拉與金剛,究竟誰更強?該主題後來被多次翻拍。

只看實力設置,金剛完全不是對手。初代哥斯拉高50米、重2萬噸,後被放大到高100米、重9萬噸。而1933年的金剛身高只有15.2米,老版《哥斯拉大戰金剛》時,金剛也只有高20米、重1萬噸。片中氣球搭載金剛不合理,直到今天,載重力最強的安225飛機也只能承受200噸。

最新版《哥斯拉大戰金剛》中,金剛身高被提拔到105米。據學者王朕乂在《爲什麼動物長不成哥斯拉那麼大》中介紹,伽利略晚年研究過身高與體重的關係,提出“平方立方關係”說,即身高增加10倍,體重和體積將增加1000倍,則金剛體重將達500萬噸。

目前所知最大的兩足步行動物是埃及棘龍,長20米左右,體重僅4.26噸;最大的四足步行動物是易碎雙腔龍,最長40米,體重可能有220噸。藍鯨體長33米,重爲180噸。顯然,金剛的身體太重,骨骼根本撐不住。

依據狹義相對論,體重會大大影響動作速率,正如老鼠看人類都是慢動作,人類看哥斯拉和金剛,也都是慢動作。

在最新版《哥斯拉大戰金剛》中,延續了老版“打平手”的路線。

金剛首戰因不習海戰而敗,第二戰也落下風,可東西方怪獸王打了半天,均屬誤會,真正的敵人是瘋狂科學家造的機械哥斯拉。於是,仇敵變戰友,最終由金剛一錘定音——既給了哥斯拉麪子,又成了世界拯救者,還滿足了美國失業藍領們對高科技公司的憤怒。如此討好觀衆,票房豈能不好?

(原標題:哥斯拉和金剛爲何改邪歸正?)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蔡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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